第一章

上辈子的云知意才过二十便官至原州丞左长史,少年得志,仕途顺遂到令人眼红。

可惜她为官清耿务实,不屑参与勾心斗角的党同伐异,因此得罪太多人,最终横死在一场被刻意煽动起的民暴中。

一心为民,最终却死于民众之手,云知意原以为这是命运对她最大的讽刺。

可当她从无边黑暗中重见光明,才知道命运不是要讽刺她,而是要没完没了地讽刺她。

她死而重生,回到大缙承嘉十三年八月廿二,寒露之日。

此时云知意十七岁,正坐在邺城试院的考场上,面对一张亟待作答的考卷。

还是她上辈子最为头疼的算学。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云知意幼时在京中云氏家学开蒙,学业根基整体来说比寻常同龄人稳固许多,因此自七岁来原州后,她在众同窗中可谓鹤立鸡群——

除了算学。

算学是云知意的死穴。云氏家学不教这门,偏偏原州学政司独树一帜,竟将算学列进入仕必考。

她上辈子在邺城庠学寒窗十年,旁的功课门门甲等,唯独算学常年乙等,还是靠着死记硬背、生搬硬套勉强来的。

眼下重生,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七八年后——

那时她只需掌控关乎整个原州民生的大政方针,核算估数之类的琐事自有属官、员吏代劳。

如此数年下来,脑子里本就不多的算学学问早还给师长了。

云知意面无表情,久久凝望着试案右手边那张小题签。

上辈子没做对的很多事,如今重活,她心中大致明白该怎么去改正;可上辈子没做对的某些题,这辈子再让她重做,照样一问三不知。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八十二头,下有二百五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这题面让云知意几欲垂泪。

谁家会莫名其妙将鸡和兔子混着养?没见过!

下一题更气人: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个一数余二,五个一数余三,七个一数又余二。问,该物总数几何?】

云知意有掀桌罢考的冲动。

“三个一数”、“五个一数”、“七个一数”?会这么干的人多半是吃饱了撑的!

她忍无可忍,脱口嘀咕:“寻常人数东西,明明是两个两个数的。”

这嘀咕声并不大,却还是惹得巡场考官在考房门外驻足,扭头瞪了进来。

云知意本能地挺身抬头,气势十足地瞪了回去。

四目相接的瞬间,双方俱是一愣。

考官蹙眉:此学子实在嚣张,不但在考场自语出声,还敢瞪视巡场考官?!

云知意如梦初醒,歉然赔笑。

方才一时恍惚,忘了此刻的自己并非令人望之俯首的“州丞府左长史云大人”。

此刻的她,只是连“雉兔同笼”都得亲自掰着手指头慢慢捋的学子云知意啊。

有风携微雨拂过房檐,垂悬的风铃被铃心美石叩出悦耳清音。

云知意听不出半点美妙,只觉凄风苦雨倍增惆怅。她提笔蘸墨,漫不经心地写下个敷衍的“答”字。

毕竟临场罢考是要坐牢的,且先混过再说吧。

——

正申时,邺城试院内响起收卷的撞钟声。

面对收卷的学政司小员吏忍俊不禁的模样,云知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迈出试院大门,云知意站在石阶最上,俯视着举伞迎来的婢女小梅,眼眶微热。

“大小姐,您先吃些蜜食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去唤马车来接,”小梅递来个桐油纸包,轻言细语,“先时有贵人驾临,试院卫官便出来清了道,不让考生车轿在门前滞留。”

这一幕前世发生过。当时云知意还随口问过“是哪位贵人”。

如今重来一回,就不必再问了。她不但清楚来者何人,还知道对方来做什么的。

有些事她眼下还没能完全推敲明白,谨慎起见,不该问的不问。

云知意接过蜜食,眼睫微垂:“去唤马车吧。”

望着渐趋滂沱的雨势,云知意恍惚地咬着蜜食,一块接一块,将两腮撑得鼓鼓,完全不顾形象。

以往考完算学吃蜜食,只是以此发泄算学考试时憋出的满肚子挫败。

可此刻重温旧味,感受着口中熟悉的香甜绵软,再一次真实体会到人间滋味,这使云知意彻彻底底“神魂归位”。

不是幻想,不是梦境。她云知意,当真活回来了。

小时与祖母下棋,她棋艺不精又赖皮,总撒娇悔棋。每次祖母都气定神闲,由她没脸没皮重来一步。

祖母曾说,“这人啊,只要芯子没换,性情、习惯、眼界、格局,还有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不会变。纵然让你重走十步,该错在哪处,还是会错在哪处,翻不了天”。

此时云知意仰望正落雨的阴沉天空,咀嚼蜜食的贝齿隐隐加重了力道。

这一次,她的芯子算是换过了吧?

为官七八载,性情、习惯、眼界、格局,还有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在大大小小的淬炼中有所不同。

开盘重来,当初错的那一步,她绝不再错第二次。

——

今日这场试并非一锤定音的“选士正考”,只是原州学政司提前一年对所有临考学子的“预审”。

但不管正考还是预审考,原州学子凡有意仕途者,都要面对“法令、算学、书法、文才、政论、史学”这六门功课。

惯例每日考两门,每次考试为期三日。既考完算学,就意味着这才是预审考首日。

虽说后头的“书法、文才、政论、史学”对云知意来说都不难,但她还是忍不住低低一叹。

明明已年少居高位,结果一步走错,嘎嘣死了,如今又要重头来过。又要再忍受算学的荼毒大半年!

唉,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算学交白卷了?”清寒的少年音近在耳畔,似嘲讽又似疑惑。

霍奉卿。

云知意脑中应声浮起这个名字,莫名心虚。

她上辈子总的来说算是大节无亏,但细处有愧。若要具体到人来论有愧于谁,头个该受她大礼致歉的,便是这霍奉卿。

说起来,她与霍奉卿算是“熟到快烂透”。

云知意七岁来原州,除家人外第一个认识的就是霍奉卿。

两家毗邻,两人年岁相当,之后又成了同窗,初时相交还算投契,按常理本该水到渠成,造就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

可惜从求学到入仕,他俩都在憋着心气较劲。

后来云知意还借酒行凶不干人事,将霍奉卿给强了去,青梅竹马险成怨偶。

但她最终横死街头时,霍奉卿却第一个赶来收尸。

心虚、羞愧、尴尬、感激,各种滋味错综翻涌,云知意口中的蜜食陡然多出几许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