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荣三点(第4/6页)

除了萨仁乌云,小满也见过马王庙的胖方丈。教士有一次带他去马王庙玩,他一踏进那段诡异的照壁,整个人立刻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小满甩脱了教士的手,冲进三座大殿,把三尊神仙挨个儿看了一圈,还想要爬上土地爷的神龛,幸亏被旁边的慧园及时喝止。

可是无论慧园怎么说,小满都不理睬。直到胖方丈走过来,小满才跳下神龛,冲他发出一声类似狼嚎的叫声。胖方丈眉头一皱,赶紧从怀里掏出一片风干的牛肉条,塞到孩子嘴里。小满呜呜地发不出声音,可又舍不得吐出来。

胖方丈对随后赶到的教士说:“这孩子与我佛有缘,不如来庙里剃度做个小沙弥罢!”教士还是同样的回答,这事得让小满自己做主。可小满根本不理解剃度的意思,他只是对土地爷的神龛充满浓厚的兴趣,无时无刻不跃跃欲试,吓得慧园一步都不敢离开,生怕碰到了惹出祸事。

教士思忖再三,只好请萨仁乌云和胖方丈过来,在布道堂内摆下一枚十字架、一串金铃铛和一个木鱼,让小满自己选择未来的方向。萨仁乌云还特意带来一面小经幡,说是代沙格德尔拿的。

小满站在布道堂中央,看着这四样法器,惶恐不安,不明白大人们的用意。教士俯身对他低语了几句,然后把他推到前面去。其他人站在身后,饶有兴趣地猜测着。

小满的眼珠转动一圈又一圈,依次从四样东西扫视过去,却没在任何一处停留太久。他显得犹豫不决,不时朝窗外看去,仿佛想要去找动物们咨询意见。可是布道堂的门窗都关得很紧,门口又站着几个陌生的人类。

犹豫了半天,小满将这些法器一把抱起,飞也似的跑出屋子去。几个大人连忙追过去,却看到小满居然跑到象舍里面,哗啦一下把法器扔到地上,小脑袋依偎在万福身边,嘀嘀咕咕说着奇怪的话。

万福安详地听着,大耳朵不时呼扇。小满说完以后,把脑袋塞进旁边一个大大的干草堆里。万福像是跟他商量好似的,缓步走出畜栏,用长鼻子把这些东西卷起来,递还给随后赶到的教士。柯罗威教士注意到,万福的眼神温柔极了,像一位宠溺孩子的母亲。

萨仁乌云和胖方丈同时大笑起来,从此再没有提过这件事。

塞北的寒冷如同草原上奔跑的骏马,看似还远,转瞬即至。

这一年赤峰非常冷,雪也非常大,还没接近年关,就已经连续下了几场。整个赤峰州都被白色覆盖,街道之间填塞着大块大块的雪堆,稍微矮一点儿的房子几乎被掩埋,只露出一个黑黑的挂满霜冻的房顶。城里的人还算幸运,有厚实的墙壁可以御寒,附近还有红山、南山遮蔽大风。在更远的平坦草原之上,白毛风吹得漫无边际,让那里彻底变成极其恐怖的生命禁区。无论是牧民还是马匪都销声匿迹,一切恩怨都要等到来年再清算。

在这种严寒肆虐之下,日常活动几乎完全停止。大家都待在家里,穿着厚厚的棉袄,除非必要绝不出门。诺亚动物园的客流量很快降到了最低点,不再有人冒着风雪跑来看动物。

其实即使他们来了,也看不到什么。为了确保动物们能熬过寒冬,坚持到来年开春,教士早就把它们关在各自的馆舍之内,足不出户。厚厚的白桦木大门终日紧闭,连门缝和窗缝都塞满了布条,不给寒气一丝机会。

在萨仁乌云的帮助下,柯罗威教士储存了足够的煤炭和柴,晒干的牛粪和大象粪也不浪费,可以保证每一间馆舍都有足够的供暖。

不过炉子的位置在馆舍外侧贴墙之处。燃料不会自动跑到炉子里去,所以需要有人每天清早冒着严寒去外面清理炉膛、添加新燃料。这是一件特别艰苦的差事,小满虽然勤快,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健康还未恢复。所以大部分清早的工作,还是得教士自己动手。

又一场大雪刚刚结束,迎来了一个雪后晴朗的清晨,教士用棉袍和羊毛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推开卧室的门,寒气如同几十把弓箭狠狠地射过来,把他射成了一只刺猬,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教士呼出一口白气,强迫自己迈出门去,空气冷而清冽。

羊绒靴子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日头很高,可是金黄色的射线被北风滤去了热度,只能把积雪映出一片耀眼寒光。

教士挨个儿检查了每个馆舍的取暖状况,一一补充了燃料,顺便査看了一下动物们的身体状况。也许是严寒的关系,动物们都很安分。狒狒们簇拥在一起取暖;吉祥孤独地站在马厩深处,那里铺满了厚厚的稻草,让地面不至于太凉;虎贲和万福不约而同地紧贴着靠近馆舍外炉的那一面墙,可以直接感受到炉温。虎贲还不时打几个喷嚏,它的身体结构可不是为冬季而生的。

教士忽然想到,如果当初在塞罕坝隘口,虎贲选择逃入围场,那么现在它会怎样?在没有遮蔽的森林里,它恐怕很快就会死于寒冷或饥饿吧。半年的自由时光和注定的死亡,长久的狭窄拘束和安稳富足,教士不知它到底会如何选择。

柯罗威教士巡查了一圈,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他微微喘息着,细密的汗水从身上沁出,感觉寒意稍微消退了一点儿。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间了。他抬起头,在耀眼的阳光下眯起双眼,看向动物园唯一一处照不到太阳的凹地。在那边的阴影里,矗立着一座浅灰色的馆舍。这间馆舍比别处的建筑小了一半,形状狭长如一条粗笨的蛇,没有院落。

这里居住的是那条蟒蛇。它到底是冷血动物,向来我行我素,与其他生灵格格不入,不招人喜欢。即使在对动物园的崇拜达到巅峰时,游客们也很少会来这里,就连小满都不大乐意靠近。入冬之后,蟒蛇陷入冬眠,盘成一圈蜷缩在阴暗角落里,没什么好看的,让这里更是人迹罕至。

教士拎起一把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靠近那边的雪积得格外厚实,他不得不铲雪前行。忽然,教士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看到地面上多了一串脚印。

脚印很大,应该是蒙古长靴留下的痕迹,靴印旁边还有一滴滴血迹,从动物园的一处外墙开始,一直延伸到蟒蛇的馆舍门前。教士抬头望去,看到馆舍的门是半开的。

教士一惊。昨晚风雪太大,很可能有人在夜里不辨方向,稀里糊涂地爬进了动物园,看到前面有房子,就不顾一切地钻进去避风了——如果他冻得昏迷不醒,说不定会被蟒蛇当成一顿大餐吃掉。

如果是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