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恩

母马筋疲力尽,但琼恩无法让它休息。他得赶在马格拿之前到达长城。假如马有鞍,他可以在上面睡觉,然而它没有,光清醒时要保持不掉下来就够难了。伤腿越来越疼,没时间让它愈合,每次上马都令其再度撕裂。

他登上山坡,看到棕褐色、布满车辙的国王大道向北延伸,穿过山冈与平原,便欣慰地拍拍母马的脖子:“现在只需顺着路走,好姑娘,快到长城了。”腿已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硬,而发烧令他昏昏沉沉,以至于两次弄错了方向。

快到长城了。他想象着朋友们在大厅里喝温酒的景象。哈布照料水壶,唐纳·诺伊锻炉打铁,伊蒙学士则在鸦巢下的居所。熊老呢?山姆、葛兰、忧郁的艾迪、木假牙的戴文……琼恩只能祈祷有人逃出先民拳峰。

他也总想起耶哥蕊特。他记得她头发的香味,身体的温暖……还有她割老人喉咙时的表情。你不该爱她,一个声音轻声说。你不该离开她,另一个声音坚持。他不知父亲离开母亲,回到凯特琳夫人身边时,是否也如此左右为难。他发誓忠于史塔克夫人,而我发誓忠于守夜人军团。

高烧如此厉害,他差点骑过鼹鼠村,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村子大部藏于地底,在残月光照下,只见几栋简陋小屋。妓院是个跟厕所差不多大的小房间,红灯笼于风中吱嘎作响,如黑暗中窥视的充血眼球。琼恩在相邻的马厩下马,几乎是跌落到地,但他立即叫醒两个男孩。“我需要一匹精力旺盛的骏马,鞍羁全备。”他用不容争辩的语气告诉他们。两人连忙替他准备好坐骑,还弄来一袋葡萄酒、半条黑面包。“叫醒村民,”他说,“警告他们。野人过了长城。收拾东西,去黑城堡。”他咬紧牙关,忍痛翻上他们给的黑马,奋力向北骑去。

东方天际的星星渐渐隐去,长城出现在面前,耸立于树木与晨雾之上。白色的月光在冰面上闪烁。他催马沿泥泞湿滑的道路前进,直到看见巨大的冰墙下,黑城堡的木造城楼和石砌高塔如残破的玩具般散布在雪地中。初曙照耀,绝境长城闪耀着粉紫光彩。

骑过外围建筑时,没有岗哨盘问,无人上前阻拦。黑城堡看来跟灰卫堡一样荒芜,庭院里,石头裂缝间长出脆弱的褐色杂草,燧石兵营的屋顶覆盖陈雪,哈丁塔北墙上的雪更是堆得老高——琼恩成为熊老的事务官之前就住在那里。司令塔表面道道黑斑,那是浓烟溢出窗户留下的痕迹。大火之后,莫尔蒙搬到了国王塔,但那里也没有灯光。从下往上,他无法分辨七百尺高的城墙顶是否有岗哨走动,至少墙南的阶梯上没人,那道之字形阶梯就像一记巨大的木头闪电。

不过兵器库的烟囱有烟,一小缕在北方的灰色天空中几乎看不到的痕迹,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琼恩下马,一瘸一拐地向那儿走去。热气从打开的门里涌出,仿佛夏日的气息。屋内,独臂的唐纳·诺伊正鼓动风箱扇火,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琼恩·雪诺?”

“是的。”经历了发烧、疲惫、伤腿,经历了马格拿、老人、耶哥蕊特和曼斯·雷德,经历了这一切,琼恩还是不由自主地微笑。回家的感觉真好。看到诺伊的大肚子和挽起的衣袖,看到他长满黑胡楂的下巴,感觉真好。

铁匠松开风箱:“你的脸……”

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脸:“一个易形者试图挖出我的眼睛。”

诺伊皱起眉头:“不管有没有伤疤,我都以为再也看不见这张脸了,听说你跑到曼斯·雷德那边去了。”

琼恩抓住门,以保持站立。“谁说的?”

“贾曼·布克威尔。他两周前返回,手下的斥候说亲眼见你骑马跟野人一起行进,身披羊皮斗篷。”诺伊注视着他,“我发现最后一句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琼恩承认,“就实际而言。”

“那我该不该摘下剑,杀了你,嗯?”

“不。我是遵令行事,‘断掌’科林最后的命令。诺伊,守卫在哪儿?”

“他们在长城上,抵抗你的野人朋友们。”

“对,但人究竟在哪儿?”

“各处都有。狗头哈犸出现在深湖居,叮当衫出现在长车楼,哭泣者出现在冰痕城,长城沿线都有野人……令我们不得宁息,他们一会儿在王后门附近攀爬,一会儿又砸灰卫堡的墙,或于东海望集结部队……然而每当黑衣人出现,却又立刻逃跑,第二天到别处重新活动。”

琼恩咽下一声呻吟。“这是假象。曼斯的目的是要分散我们的力量,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而波文·马尔锡正中其下怀。“门户在这里。攻击将针对这里。”

诺伊穿过屋子:“你腿上都是血。”

琼恩迟钝地低头观看。果真,伤口又裂开了。“箭伤……”

“野人的箭。”这并非提问。诺伊只有一条胳膊,但肌肉壮实,足以支撑琼恩的体重。他将手臂伸到琼恩腋下。“你的脸色苍白得跟牛奶一样,而且身体烧得滚烫。我带你去见伊蒙师傅。”

“没时间了。野人翻越长城,到达后冠镇,要来打开这儿的城门。”

“有多少?”诺伊半拖半架地将琼恩带到门外。

“一百二十人,以野人的标准而论装备精良。多半有青铜盔甲,少数人装备钢甲。这里还剩多少弟兄?”

“四十多,”唐纳·诺伊道,“都是老弱病残,以及仍在受训的男孩。”

“马尔锡走后,指定谁为代理城主?”

武器师傅忍不住大笑:“文顿爵士,诸神保佑他,他是城里最后的骑士。问题在于,史陶似乎忘了自己的担子,也没人急着提醒他。我想这里现在应该算是由我——这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残废——负责。”

这点不错。独臂的武器师傅坚韧顽强,经验丰富。而文顿爵士……大家都同意,他曾是个好战士,可惜当了八十年游骑兵,力量和智慧都已失去。有回他边吃晚餐边睡过去,差点淹死在豌豆汤里。

“你的狼呢?”穿过院子时诺伊问。

“白灵……翻墙之前不得不留下,希望他能自己找路回来。”

“抱歉,孩子。没有他的踪影。”他们一瘸一拐地来到学士的居所,鸦巢下面长长的木造堡垒。武器师傅踢了门一脚:“克莱达斯!”

过了一会儿,一个弯腰驼背的矮个黑衣人朝外张望,看到琼恩,顿时瞪大了粉红色的小眼睛:“让这小子躺下,我去叫学士。”

壁炉里燃着一堆火,屋内空气令人窒闷。热度令琼恩昏昏欲睡。诺伊让他仰面躺下,他立即闭上眼睛,好让世界停止旋转。上面鸦巢里传来乌鸦的抱怨与尖叫。“雪诺,”一只鸟说,“雪诺,雪诺,雪诺。”这是山姆教的,琼恩记起来。山姆威尔·塔利有没有安全返回呢?他疑惑地想,还是只有鸟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