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第3/4页)

新月当空,锐利轻薄如刀。夏天刨出一只盖满白霜的黑色断臂,手指还开开合合,在冻雪中钻来钻去。上面的肉足以填饱他空空如也的肚子,之后他更敲骨吸髓。直到这时,胳膊才明白自己死透了。

做狼的时候,布兰和夏天及夏天的族群一起享用野味;做鸟的时候,他跟随乌鸦们飞翔,在日落时盘旋于山间,观察敌人的动静,听凭冷冽的空气刮过羽毛;做阿多的时候,他探寻洞穴。他发现满是骸骨的石室,直通地底的竖井。有处洞顶悬挂着巨大的蝙蝠骨架。他甚至走过横跨深渊的细长石桥,在对面找到更多甬道和石室。一间石室住满歌者,他们都像布林登一样坐在鱼梁木根茎王座上,鱼梁木根穿过他们的身体,树与人浑然一体。他觉得他们大都死了,但当他经过他们面前,他们却睁开眼睛,跟随他手里火把的光芒。有个皱巴巴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什么。“阿多。”布兰对他说,然后感到真正的阿多在黑暗深处躁动不安。

布林登君王坐在巨大洞穴中的树根王座上,半是尸体半是树,与其说像人,不如说是扭曲的木头、老旧的骨头和腐烂的羊毛雕刻的恐怖塑像。他残破的脸孔上唯一有生气的是那只红眼睛,如同将熄火堆里最后一块煤,周围环绕着扭曲的根茎,枯黄头骨上仅挂着一点破碎的、皮革般的苍白皮肤。

他的样子仍会吓着布兰——鱼梁木的根须于他皱巴巴的身体里钻进钻出,蘑菇点缀在他脸上,白色细根从他空着的那边眼眶生出。男孩更喜欢熄灭火把,因为在黑暗中,他可以假装是三眼乌鸦在窃窃私语,而非某具会说话的可怕僵尸。

我迟早会和他一样。这想法让布兰惊恐万分。失去双腿已够糟了,难道他还注定要失去整个身体,余生都任由鱼梁木在体内生长,将自己穿得千疮百孔么?叶子告诉他们,布林登君王从树木中汲取生命。他不吃不喝,一直在睡,一直在梦,一直在看。我是要当骑士的,布兰想起来,我热爱奔跑、攀爬和战斗。但那好像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他现在算什么?他不过是残废男孩布兰,史塔克家的布兰登——一个覆灭王国的王子,一座焦土城堡的君王,一片废墟的继承人。他曾以为三眼乌鸦法力无边,乃是可以治好他双腿的睿智老巫师,可他现在明白,那不过是孩子愚蠢的梦。我已过了幻想的年纪,他告诉自己,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和成为骑士一样好。差不多一样好。

月如黑洞,高挂天空。洞穴外,世事如常流转;洞穴外,太阳升起落下,月亮盈缺交替,冷风呼啸怒吼。在山底,玖建·黎德越来越阴沉孤僻,让他姐姐十分伤心。她常和布兰靠坐在小火堆旁,漫无边际地交谈,一边拍打睡在他们中间的夏天,这时她弟弟会去洞穴中独自游荡。天色好的时候,玖建甚至会爬到洞口,站上几小时,看向外面的森林。他裹着皮毛,仍冻得瑟瑟发抖。

“他想回家,”梅拉告诉布兰,“但他甚至不会试着反抗命运。他说绿色之梦一定会成真。”

“他很勇敢。”人唯有恐惧方能勇敢。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夏雪的日子,他们发现冰原狼崽前,父亲教导过他,而他一直记得。

“他很愚蠢。”梅拉说,“我曾希望找到你的三眼乌鸦之后……现在我开始怀疑为什么来这里了。”

都是为了我。布兰心想。“因为他的绿色之梦。”他说。

“他的绿色之梦。”梅拉苦涩地重复。

“阿多。”阿多附和。

梅拉哭起来。

布兰憎恶自己的残废之身。“别哭。”他安慰道。他想搂住她,紧紧搂住她,就像他在临冬城受伤时,母亲抱他那样。梅拉就坐在那里,离他不过几尺,却如此遥不可及,像是在千里之外。想触碰她,布兰得双手撑地,拖着残废的腿爬行,而这里的地面粗糙坑洼,他不仅爬不快,还会磕破手臂。我可以进入阿多体内,他心想,让阿多抱住她,轻拍她的背。布兰觉得这想法有些异样,却难以自拔,然而梅拉忽然逃离了火堆,奔进黑暗的甬道。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歌者们的歌声。

新月当空,锐利轻薄如刀。时间如水,前仆后继流逝。白昼缩短,黑夜俱长。阳光再照不到山下的洞穴,月光也与石厅无缘,连群星都成了陌生人。那些东西毕竟属于地上世界,地上世界遵照自然铁律,日日夜夜轮转。

“到时候了。”布林登君王宣布。

他声线里某种东西犹如冰冷的手指划过布兰后背。“到做什么的时候了?”

“进行下一步。超越易形者,了解绿先知的真谛。”

“树木会教导你。”叶子说。在她示意下,被梅拉取名雪发的白发歌者走上前,手捧一只鱼梁木碗,碗上雕刻着十二张脸孔,好像心树上的脸。碗里装着黏稠刺鼻的白色膏体,夹着缕缕红丝。“你得吃了这个。”叶子说着,递给布兰一个木勺。

男孩儿满腹狐疑地看着碗。“这是什么?”

“鱼梁木籽糊。”

这东西的样子让布兰恶心。他猜想那些暗红的丝是鱼梁木树汁,可在火把光芒下,看起来特别像血。他把勺子插进糊里,犹豫不决:“这东西会让我变成绿先知?”

“是你的血脉使你成为绿先知。”布林登君王说,“这东西不过帮你唤醒天赋,让你与树木结合。”

布兰不想与树木结合……但也没人会跟残废的他结合啊。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绿先知。

他吃下去。

尝起来有点苦,但没有橡子糊苦。第一勺最难下咽,他差点吐回去。第二勺就好多了。第三勺甚至有些甜。接下来简直是狼吞虎咽。他怎觉得这个苦呢?明明尝起来像蜜,像新雪,像胡椒肉桂,像母亲给他的最后一吻。空碗滑下手指,掉在洞穴地上。“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接下来会怎样?”

叶子碰碰他的手。“树会教导你。树木都记得。”

她举起一只手,其他歌者开始在洞穴内四处走动,把火把逐个熄灭。

黑暗加深,涌向它们。

“请闭眼,”三眼乌鸦说,“改变形态,就像进入夏天那样。但这次你要试着融入根茎,跟随它们钻入大地,进入山上的树木中,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布兰闭上眼睛,离开身体。融入根茎,他想,进入鱼梁木。成为树。陡然间,他看到黑暗笼罩的洞穴,听到下方奔腾的河流。

然后他回家了。

艾德·史塔克公爵坐在神木林幽深的黑水池旁苔藓爬盖的磐石上,心树苍白的根犹如老人坑坑洼洼的手臂围绕在他周围。巨剑寒冰斜躺于膝,他正用油布擦拭剑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