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忘情草(第2/4页)

“掌柜的……”一个温婉的女声将鱼姬思绪唤了回来,鱼姬抬头一看,却是住在后街的王秀才家的娘子。

说起那王秀才,倒是个混世的主儿,终日里只知吟诗作对,要不就是和一班酸丁东游西荡附庸风雅,全然不事生产。家中还有两老和一个破落户大哥,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若非秀才娘子贤惠持家,家业早就败了个干净。

这秀才娘子娘家姓崔,闺名绛妍,嫁入王家七年有余,娘家还有个兄长在军中做校尉,只是一年前南疆方腊作乱,朝廷调兵南征,谁知这一去就音讯全无……

骨肉离散本已是人间惨事,何况兄长一去,更断了接济。幸亏秀才娘子有一双巧手,平日里除了做些针线绣品维持生计外,也时常送些新鲜茶果点心来鱼姬的酒馆里寄卖,虽然只是多得点散碎银两,也可以给秀才多些闲钱傍身,不至于在人前丢了颜面。而秀才娘子自己,却是捉襟见肘,待自己甚是苛刻,望夫成龙之心拳拳,左右邻里皆知,都道那王秀才几世修来的福气,才娶得如此贤妻。

“来啦。”鱼姬起身笑迎,“昨个送来的一篮晚上就卖完了,我正寻思再央秀才娘子多做一篮,人就到了。”说罢自抽屉里取出两吊钱放在柜台上。

崔绛妍轻轻放下竹篮,柔声道:“全靠掌柜的看顾。”她生性温柔,话也不多,只是仔细收好钱,思量着有这两吊钱就可以去东街萧记布坊扯几尺细布,称几斤棉花,给相公做件新袄过冬,至于自己身上那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裳,拾掇拾掇也可以再将就一年。

“都是街坊,说什么看不看顾,以前崔大人可没少照顾我这小店的生意……”鱼姬见崔绛妍面露几分悲戚,忙拦住话头:“哎呀,瞧这破嘴,都胡说些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听说乱已经平了,说不得再过个十天半月的崔大人就回来了。”

崔绛妍心中酸楚,微微点点头,“谢掌柜的吉言……家里还有些活计,我先回去了,明个多送些茶果来。”说罢道了个万福,转身正要出门,目光滑过对面鎏金阁,蓦然一呆。

鱼姬见其神色有异,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那鎏金阁门外一对男女正相拥而入,勾肩搭背,神情甚是亲密,那男子儒生打扮,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那不是王秀才吗?”三皮的嗓门挺大,“那小娘是对面新到的姑娘,好像叫芳儿……”

崔绛妍心头一紧,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片刻之后摇头强笑道:“小二哥爱说笑,相公一早就和书馆的同窗去了西郊赏梅,怎会……”

三皮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竹篮里捞了个茶果,一边朝嘴里塞一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我三皮的眼神可是出了名的准,那个明明是……”

“啪!”鱼姬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断喝一声:“准什么准?!谁准你动这些茶果了?再不去干活就扣你工钱,扒你的皮!”

三皮眼见形势不对,忙点头哈腰,正要退到厨房去,却见明颜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倚在厨房门口,眼睛眯成两条细缝,闪过她身边的时候听她低声说:“我赌十个铜钱,掌柜的还在惦记着你的狐皮围脖。”此言一出,只惊得三皮面色惨淡,埋头卖力抹着桌子,头也不抬。

明颜偷笑一声,径自走到柜台边,鱼姬扬声道:“那家伙就会胡说八道,秀才娘子别往心里去,人有相似,看错了也很正常……”

崔绛妍心中惶恐,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掌柜的说得是……我家相公是读书人,怎么会……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言语之间,声音微颤……

鱼姬与明颜目送崔绛妍离去,彼此对望一眼。

“三皮没有看错,那王秀才好没心肝,亏得秀才娘子这般为他辛苦张罗,他却拿着老婆的血汗钱去孝敬青楼女子!”明颜眉头微皱,对面青楼丝竹频传,此时却觉着分外刺耳。

鱼姬叹了口气,“都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当真是一点不错。”

“掌柜的,你说秀才娘子到底清不清楚那个贱男人的所作所为?”明颜心中疑虑,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鱼姬抬头看看天,沉声道:“知夫莫若妻,倘若连枕边人的背影都认不出,那还叫什么夫妻?”

明颜心头火起,“那她怎可如此离去?要换成是我,早就上去痛打负心人!哪能由着那奸夫淫妇风流快活?!”

鱼姬摇摇头,涩声道:“情之一字,若是浅尝即止,自然可以随意取舍;若是情根深种,只怕是……唉,看来今晚又会变天……”

王秀才……

王秀才……

芳儿……

芳儿……

三皮的声音一直在崔绛妍脑海里转来转去,就好像一条可怖的毒蛇在心里翻腾,带起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可偏偏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面色苍白,偶尔有认识的街坊和她打招呼,也是置若罔闻。世间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纷纷烦烦地喧嚣不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停住了脚步,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回到了故居的宅子。这宅子是大哥当年升迁置下的产业,在没出阁之前,她很幸福地生活在这里,虽然不见得如何富裕奢华,也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待字闺中,托庇于兄长,少有机会可以看到外面的繁华世界,所以她喜欢在后院荡秋千,喜欢晃荡在半空的时候瞥见墙外的景色。

和他初次遇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她悠然荡着秋千,然后听到墙外他为自己吟哦的诗篇……

一切水到渠成,他向大哥提亲,惶恐而诚恳。

大哥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去王家,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只为成全最疼爱的小妹的小小任性和一生的幸福。

凤冠霞帔,洞房花烛,璧人成双……

由不解人事的少女,成为他羞涩的新娘,冠上他的家姓,一切都是那么美满,或许这已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尽管他的父母、兄长对于她的到来有几分微词,可是不要紧,有他的呵护怜惜,无论怎样艰难她也可以维系这个家,甚至低眉顺眼地扮演好妻子、媳妇和弟妹的角色,照顾他和他的家人……

维持一家人生计,从最初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而今的面面俱到……

七年光阴不只是瘦削了脸庞,粗糙了十指,风霜了容颜,似乎夫妻的恩爱也在时间中渐渐淡化。她也曾经安慰过自己,情到浓时反转薄,却渐渐发觉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见人影。

她相信他是在书馆刻苦攻读,只为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所以家境拮据了,她会努力赚钱养家;翁婆诘难,大伯无理取闹,她也可以无声地忍耐,只为了倾心相待的那个他,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