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深穴(第2/3页)

他们的马匹已经在马厩里拴好,笼头、马鞍、驮鞍和鞍褥都挂在栅栏门上。但柳条筐不见了。显然阿若尼夫人已经告诉马夫岚和布卡马订了房间。

这间光线昏暗的棚子里只有一个其貌不扬的瘦削女人,正在打扫马厩。她一声不吭地看着岚检查猫舞者和其他马匹,看着他在撒着稻草的走道上来回踱步。他努力思考,但艾黛的名字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记起了她柔顺的黑色长发直垂腰际,他记起了她那美丽的面孔和大大的黑眼睛,那双眼睛能让任何男人为之倾倒。过了一会儿,马夫冲他嘟哝了几句话,用手点了点嘴唇和前额,然后推着半满的推车快步向外面走去,一边还扭头看着他。她匆匆把门插上,迅速离开了,留他一人待在昏暗的棚子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草棚顶上的一扇天窗,尘埃在暗淡的金色光线中起舞。

岚皱紧了眉头。她就这么害怕一个戴了海多力的男人吗?他在这里来回踱步吓到她了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来回抚摸剑柄。他没有在踱步,而是在走名为豹穿草丛、用以在重围中克敌的步法。他需要镇定下来。

他在一个稻草堆上盘腿坐下,唤起“唯一”,静心沉思,让自己与身下的草堆、身后的剑和马房融为一体。他能够“感觉”到马匹在啃马槽里的草料,“感觉”到角落里蚊蝇飞舞。一切都与他融为一体,尤其是剑。不过他只需要那片没有感情的空无。

他从腰包里取出一个沉重的金质玺戒,戒面上的图案是一只飞翔的鹤。他把玩着这枚戒指。它属于马吉尔的国王,属于那些领导国家对抗暗影九百余年的人们。它曾无数次因磨损而被重铸,每一次重铸时旧戒都会融入新戒。它里面仍有一部分属于莱达夏的君主,他们在马吉尔人之前统治那片土地。而在莱达夏之前,还有阿兰迈尔。这块金属是三千年间人类对抗暗影的象征。他刚到人世就继承了它,但从未戴上它。单是看着它,就能让他感觉到肩上的重担。这是他的每日都要完成的仪式。若不依靠空无,今天他可能都无法完成。“唯一”能让思绪自由流淌,拒一切情感于千里之外。

他尚为婴孩时便继承了四样遗产:手中的戒指,颈上的吊坠,腰间的宝剑,加上以他的名字立下的誓言。吊坠是最珍贵的一件,里面有他父母的肖像,他们的面容自他记事以来便从未得见。誓言是最沉重的,“对抗暗影直到海枯石烂,保卫马吉尔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为无法守住的一切复仇。”立誓之后,他便受涂油膏,领受大将的名号,并被立为马吉尔的下一任国王。接着他就被带离那片注定要遭受厄运的土地。

誓言保卫的国家已然消逝,仍待践行的只剩下复仇。他自蹒跚学步起就朝着这个目标奔去。母亲的馈赠戴于颈,父亲的宝剑握于手,国王的玺戒铭于心,他从第十六个命名日起就开始为马吉尔复仇。但他从未带领别人进入妖境,布卡马和其他一些人追随他。但他不会带领别人攻入妖境。这场战争是他自己的责任,死人无法复活,死去的土地也不可能复生。不过现在艾黛·阿芮正准备尝试。

她的名字在他脑海的虚空中回响。千种情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但他将之一一送入火焰,直到内心再度归复平静,心跳跟上栏中马匹跺蹄子的节奏,呼吸与蚊蝇振翅的速率相扣。她是他的卡内拉,他的初恋。千年的传统在向他呼喊,而他却仍不为所动。

艾黛曾在他耳边轻声道出爱意,手里捋着齐腰的长发。那年他十五岁,她的年纪则比他大了两倍有余。当时女人们仍会称赞他容貌英俊,好欣赏他羞红了脸的样子。半年内,她总是和他挽着手到处走,拉他上她的床。直到他从布卡马和他的同袍们那里领过海多力的那天。十岁时他就得到了父亲的宝剑,按边境国习俗,这标志着他已经成年,虽然离真正成年还有好多年。然而对马吉尔人来说,这条皮绳编成的头带的意义更加重大。自从戴上它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由自己作主。从那天起,妖境的低吟便化为狂啸,盖过了他耳中的一切声响。他开始跟着在胸中沉睡了许久的誓言起舞。

自艾黛目送他离开法莫兰起,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当他再度回到那座城市时,她也已经离开了。然而在他的记忆中,她的面孔依然清晰,自那次分别起,和任何一个女人上床都无法盖过那段记忆。他不是个男孩了,早就不再相信她会爱上他是因为她情愿和他共享一段美好的初恋。但马吉尔男人中有句老话:卡内拉会将你的一部分灵魂永远系在发间。这是一条如律法般厚重的传统。

马厩的门砰一声开了,布卡马走了进来。他没穿外套,衬衫邋遢地塞在马裤里。没带剑的他就像光着身子一样。他似乎有点犹豫,先小心地把两扇门都推开,然后才走了过来。“你打算怎么办?”他终于开口说道,“拉塞儿跟我说了……金鹤的事情。”

岚把戒指收好,然后释放了虚空。艾黛的面孔立即浮现在他眼前,无论他往哪里看都摆脱不掉。“瑞恩说连那扎·库瑞宁都愿意追随她。”他轻描淡写地说:“难得一见啊。”试图击败暗影的军队将会尽数牺牲,早有先烈舍生取义。然而,马吉尔正在被淡忘,一个国家不可能单由土地承载。“守城门的那个男孩会开始蓄发,并且要他父亲给他一条海多力。”人们正在遗忘一切,或者试图忘掉一切。当最后一个束发的男人死去后,最后一个涂画前额的女人死去后,马吉尔会不会真的被彻底遗忘?“哎,也许瑞恩都会把辫子剪了。”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里的戏谑完全消失不见。“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有些人可能真这么想。”布卡马哼了一声,但他也有点犹豫。他大概也是“有些人”之一吧。

布卡马大步走到拴着日矛的畜栏前,开始抚摸挂在栅栏门上的马鞍,仿佛突然忘记了他来这里要干什么。“凡事皆有代价。”他低着头说道,“但是,有些事情的代价远不止一种,艾黛夫人……”他瞥了岚一眼,然后转身面对他,“她总是想主张一切权利,要求人人对她尽责尽忠。传统把你和她绑在了一起,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会加以利用,就像驾驭马匹一样。除非你能设法避免这种事发生。”

岚把自己的大拇指塞到剑带里。当年是布卡马背着岚带他逃离了马吉尔,那次逃亡中,仅有五个护卫存活,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布卡马有权利在岚面前畅所欲言,即使他谈的是岚的卡内拉。“你觉得我会不知羞耻地逃避责任吗?”他的口吻比他想的要严厉得多。他深吸了口气,转用更平缓的语气继续说,“走吧,大堂比这儿好闻多了。瑞恩提议晚上上街逛逛酒馆。不过要是阿若尼夫人非要留你就算了。哦,对了,我们的房费是多少?房间应该不错吧?可别太贵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