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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所有惊慌和谨慎的行动都只是出于习惯,而不再涉及逃亡者内心的恐惧和希望。兰塞姆静静地躺在那里,尽量把身体埋进杂草丛里,指望不被对方发现,侥幸过关,其实这种想法只在理论上行得通。他情绪相当稳定。他以客观的、无关痛痒的方式认为,这恐怕就是他的最后结局——不是被一个索恩抓住,就是成为水里出来的这个大黑家伙的俘虏。诚然,他隐隐约约想到,这家伙的嘴和下巴不像是食肉动物。但他知道自己对动物学一无所知,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那家伙身上仍然冒着热气,在岸边抖抖身子,他显然并没有看见他,开始兀自发出声音。这件事本身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兰塞姆一辈子致力于语言学研究,几乎立刻听出这些声音吐字清晰。这家伙是在说话。他有语言。如果你本人不是语言学家,那你恐怕必须不假思索地相信兰塞姆发现这点之后的巨大情绪波动。他已经看到一个新的星球——但一种新的、非地球、非人类的语言则是另一码事。不知怎的,他并没有把这点跟那些索恩联系起来。现在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对知识的热爱也是一种疯狂。在兰塞姆猜想那家伙在说什么的短短一秒钟内,虽然他仍然知道自己有可能死到临头,但他的想象却超越了他眼下处境带来的所有恐惧和希望,而去设想一项研究马拉坎德拉语法的辉煌计划了。《马拉坎德拉语言介绍》——《月球上的动词》——《简明火星语英语词典》……这些书名依次掠过他的脑海。他可以从一种非人类的语言中发现多少东西啊!语言本身的形式,所有语言背后可能存在的规律,他都可以手到擒来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望着那个黑色的家伙。那家伙沉默下来。那颗子弹般的硕大脑袋转过来,两只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盯住了他。湖面上和丛林里都没有风。良久良久,两个遥遥相隔的物种的代表,默默地凝望着对方的脸。

兰塞姆跪了起来。那家伙往后一跳,不错眼珠地注视着他,双方又一动不动地对峙着。然后,他往前跨了一步,兰塞姆纵身一跃,后退几步,但退得不远,好奇心牵制着他。他鼓起全部的勇气,伸出一只手往前走。那家伙误解了这个姿势,一下子退到了浅水中,兰塞姆看见他光滑毛皮下面的肌肉全都绷紧了,随时准备突然行动。但是他停住了,同样也被好奇心抓住。谁都不敢让对方靠近,同时又都一次次地忍不住想靠近对方。这感觉既愚蠢又吓人,既令人欣喜又令人难以忍受。不仅仅是好奇心。更像是一种求爱——就像世界上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的相遇,甚至比这还要微妙。这是两个截然不同,却又拥有理性的物种之间的第一次令人激动的交流。与此相比,异性之间的接触多么自然,彼此的陌生感多么有限,不言之意多么浅薄,需要克服的矛盾多么温和啊。

那家伙突然转身,开始走远。失望如同绝望,朝兰塞姆心头袭来。

“回来。”他用英语喊道。那家伙回转身,展开双臂,又开始用他那种听不明白的语言说话。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走了大约二十米,兰塞姆看见他弯下腰,捡起了什么东西。他回来了。手里(兰塞姆已经把他那带蹼的前爪看成是手)拿着一个像是贝壳的东西——某种牡蛎类动物的壳,但是更圆,底部更深。他把贝壳浸在水里,舀满了水端起来。然后他把贝壳举到他自己身体中间,好像是往水里倒什么东西。兰塞姆厌恶地以为他是在往贝壳里撒尿。接着他才发现,那家伙肚子上突出来的那些玩意儿并不是生殖器,也不是其他器官,而是系着一个褡裢似的东西,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小袋袋。那家伙把一个小袋袋里的液体往贝壳里的水中倒了几滴。然后,他把贝壳举到黑色的唇边,开始喝——他不像人喝水那样扬起脑袋,而是像马一样埋头吮吸。喝完后,他把贝壳又盛满水,又从腰处的小袋袋里——似乎是某种皮瓶子——加了几滴什么进去。他用两只手托着贝壳,举到兰塞姆跟前。他的意图非常明确。兰塞姆迟疑地,几乎是害羞地走上前,接过贝壳。他的指尖碰到了那家伙爪子上的蹼膜,顿时,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和厌恶混杂的感觉掠过全身。然后他喝了。那家伙往水里添加的东西显然含有酒精。他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谢谢你,”他用英语说,“非常感谢你。”

那家伙敲敲自己的胸口,发出一种声音。兰塞姆一开始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看出对方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或许是他们那个物种的名字。

“贺洛斯,”他说,“贺洛斯。”一边拍打着自己。

“贺洛斯,”兰塞姆重复着,用手指着他,然后敲敲自己的胸口,“人。”

“贺马——纳。”贺洛斯模仿着。湖岸的杂草和水之间似乎有一些土,他捧起一把。

“汉德拉(Handra)。”他说。兰塞姆重复着这个词。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马拉坎德拉(Malacandra)?”他用询问的声音说。贺洛斯翻翻眼珠,挥动着胳膊,显然是想示意整个这片地貌。兰塞姆进展顺利。汉德拉是指土这种元素,而马拉坎德拉则是整个这座星球。很快他就能弄清“马拉克(Malac)”是什么意思了。与此同时,他还发现“c后面不出现h”[1],这是他在马拉坎德拉的语音体系里迈出的第一步。现在,贺洛斯试图告诉他“汉德拉米”的意思。兰塞姆又认出了“汉德拉(Handra)”这个词根(注意到“他们不仅有前缀,还有后缀”),但是这次他怎么也弄不懂贺洛斯的那些手势,对“汉德拉米”究竟为何物还是一无所知。他主动张开嘴,用手指了指,不出声地做出吃东西的样子。从对方的回答看,马拉坎德拉表示“食物”和“吃饭”的词汇里含有人类嘴巴根本发不出来的一些辅音,兰塞姆继续自己的哑剧表演,试图解释他对这个词的兴趣既是学问上的,也是实实在在的需要。贺洛斯明白了,但是兰塞姆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他的手势是邀请自己跟他走。最后,兰塞姆照办了。

他领着兰塞姆只走到刚才捡贝壳的地方,兰塞姆发现那里竟然停着一条船,他没来由地觉得非常吃惊。他看到这件人工制品,更加确信贺洛斯是有理性的。他对这种生物的评价更高了,因为,考虑到马拉坎德拉生物特有的高度和柔弱,这条船真的很像地球上的船。直到后来他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除此之外,船还会是什么样子呢?”贺洛斯拿出一个椭圆形的盘子,使用某种粗糙然而有点弹性的物质做成的,他往里面盛了几条海绵状的、橙黄色的东西递给兰塞姆。兰塞姆用刀子割下一条,吃了起来,起初疑虑未消,接着便狼吞虎咽。这东西味道像豆子,但比豆子甜。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已经够好吃的了。饥饿得到缓解之后,他对自己处境的焦虑再次袭上心头。那个坐在他身边的海豹般的庞然大物,似乎凶险得令人无法忍受。他看上去很友好,可是他长得这么大、这么黑,而且自己对他完全一无所知。他跟那些索恩是什么关系?他真的像表面上那样富有理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