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岑旷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很少绷着脸说话,更加不会发脾气,正因为如此,一旦她不高兴了,叶空山总是尽量不去违拗她。因此他只能发出几十声哀叹,带着岑旷回到了位于城东富贵人家聚居地的叶宅。

叶征鸿官居三品,宅院自然富丽堂皇,可惜主人新死,使这座大院显得有些阴气森森。一个管家模样的矮胖中年人迎了出来,老鼠似的细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空山,皮笑肉不笑地浅浅鞠了一躬:“二少爷,您回来了。”

叶空山没有回话,猛然飞起一脚,正踢在中年人的胸口。中年人被踢得在地上皮球般滚了几滚,满脸痛楚地站起来,却并没有出声斥骂,也没有冲上前厮打。

“还记着当年的仇呢……”中年人苦笑着,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这是我家的仆人叶添,当年不过是个小厮,现在大概已经是管家了,”叶空山一边把行李往他手上堆,一边对岑旷说,“是一个擅长背后打小报告、对任何事都要添油加醋的浑蛋。这几天我们就住在家里,我会好好折腾折腾他的,算是回报他当年的照顾。”

岑旷无话可说,跟随着叶添认清了客房的位置。叶添安置好她后,大声问:“二少爷,您住在哪儿?是住您当年的房间,还是隔壁的客房,或者我就在这间房里多加一个枕头……痛死了!”

叶空山松开拧住对方胳膊的手,淡淡地说:“就住我当年的房间吧。难得回来一趟,自然要缅怀一下温馨的旧时光了。你要不要跟过去参观一下?”

岑旷当然要去。只是走出几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叶添所说的“或者我就在这间房里多加一个枕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嘴贱的管家!不知怎的,她的脸上微微一红,倒并没有感觉太生气。

叶空山的房间整体而言比较干净,说明在他离家之后,至少还是有人定期打扫的,但仔细看看一些细微之处,就会发现这样的打扫并不怎么认真,有些不易察觉的角落早就布满了灰尘。至于叶寒秋的房间,虽然并没有进去,但岑旷仅从门口的鲜花就能判断出该房间受到了何种照料,这大概也能说明叶家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地位区别。

叶空山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在接下来的午餐中,他甚至表现出了相当不错的胃口,反倒是岑旷小心翼翼地几乎没有动筷子。在她所读过的那些小说里,类似叶空山这样对管家飞扬跋扈的货色,总是难逃吃食里被吐唾沫或者加入其他更精彩的作料的命运。所以尽管饥肠辘辘,她也只是吃了两口白米饭——至少看上去很干净——喝了半杯茶。站在一旁随侍的叶添看着她,笑了起来。

“您放心,岑小姐,就算我真的想要报复二少爷,也不会殃及无辜。”他说,“更何况,二少爷那么精明的人,如果我在饭菜里动了手脚,你以为他不会发现?”

“放心吃吧!”叶空山扔下手里那根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叶添虽然一肚子坏水,但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做文章。他要对付我,也得是找到我工作中的把柄,然后告诉黄炯把我开除出捕快队伍之类的狠手段。”

岑旷尴尬地张张嘴,试图否认,但她天生不能说谎,所以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只是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到自己碗里。叶家的厨师的确手艺不错,这碗红烧肉烧得色香俱佳,她早就想尝尝其味了。

吃过饭之后,叶空山悠闲地喝完一壶茶,然后领着岑旷参观了他的家,十六年里从来没有回去过的家。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能够记清楚每个角落里发生过的故事,在某棵树下父亲曾经一耳光把他扇到树干上啃了一嘴树皮,在某个厨房门口他往叶添身上扔过烂泥,在某口井边他做的机关差点儿就把叶寒秋送到井里了……

岑旷默不作声地听着,觉得自己怎样评价那些往事似乎都不合适,唯一的选择就是干听不说话。但叶空山仍然兴致很高,在逛完了叶家宅院之后,又带着岑旷跨出大门,在天启城里参观了一番。

十六年过去,天启城已经变样不少,不过叶空山仍然牢牢地记得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被时间所改变的街道巷陌。当然,天启城很大,半天时间只能管中窥豹,但跟在叶空山屁股后面的岑旷还是大大饱了眼福。

“今天没什么时间了,咱们一路上也累坏了,晚上早点儿休息吧,”叶空山在回到叶府吃晚饭时,对岑旷说,“明天我带你去看看皇宫,虽然不能进去,在外面看看也是挺壮观的。”

“皇宫?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恐怕压根儿就不能靠近吧?”好学的岑旷早就积累了一肚子的人族社会常识。

“但是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身份,只会看到我父亲的马车,”叶空山坏笑一声,“那辆马车就是身份的象征。”

“好吧,随你吧。”岑旷无可无不可地说。叶空山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累了?”

“不是累,能逛逛帝都我也挺开心的,但是……”岑旷吞吞吐吐。

“有话直说吧,我知道你从来不能说谎,老憋着不说话会憋出病来的。”叶空山拍拍她的脑袋。

“我只是想问你,你其实是在故意消磨时间,对吗?”岑旷说,“你一向很懒散,不喜欢守规矩,可一旦某个案子交到你手上,你就会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迅速地开动。”

“你还真了解我。”叶空山耸耸肩。

“可是这次,你真的好像只是过来旅游的。”岑旷说,“半天过去了,你甚至没有召集府里的仆人们问半句话,明天你还想继续闲逛。这是为什么?死去的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为什么你好像半点儿都不在意?”

叶空山放下筷子,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落寞的神情:“其实我还是在意的。父亲虽然对我不好,但毕竟是他给了我生命,又把我养大的。在死亡面前,过去的一些争执龃龉或许根本就不算什么。我只是在害怕而已。”

害怕?岑旷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认识叶空山那么久了,从来没有见过叶空山害怕任何事物。他在衙门不遵守任何规章,他经常拿自己的上司们开涮,他办起案来不理会任何权贵的利诱恐吓,简而言之,这是个连皇帝老子都敢挂在嘴边破口大骂的角色。而现在,他竟然会说他在害怕,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奇怪。

“你竟然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岑旷有些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害怕什么?”

“我害怕真相。”叶空山只说了这五个字,然后用表情和手势向岑旷表明:你别再问了。两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饭,各自回房。

其实岑旷也确实觉得很累了——毕竟赶了好多天路,又陪着叶空山逛荡了一下午——但她的脑子一直在不停地运转,驱走了全部睡意。叶空山那句谜语一样的“我害怕真相”,一直压在心头,让她无法停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