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这段梦境后,岑旷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向后退出一步。

“怎么了?被吓着了?”叶空山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地发问。

“没什么,就是在别人的精神里看到自己,而且还光着身子,实在有点儿不习惯。”岑旷老老实实地回答。

叶空山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惭:“所以我才让你阅读一下我的梦境。要了解人族,就要从他们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开始着手。”

“原来你们人族男性的梦境就是这样的,”岑旷舒了一口气,“成就霸业,占领天下,杀死一切看着不顺眼的人,再把所有的财富和女人都收拢到自己的手里。”

“大同小异,你总结的这几点还算到位。”叶空山说,“我早就建议过,要了解我们人族的文化,就得多读一些坊间流行的小说。你要是积累了一定的阅读量,就不会对刚才的梦境感到奇怪了——这年头儿一百本小说,九十九本都是帝王争霸、打斗厮杀、英雄美女爱来爱去——还都是些动不动就脱衣服的美女。”

“欲望。”岑旷想了一会儿,说出这两个字。

叶空山满意地点点头:“没错。所谓欲望,就是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渴求。你看看那些每天辛勤工作六七个对时、被监工抽得满身鞭痕还不敢还嘴、连媳妇都娶不起的穷汉,下工之后找点儿这种小说来读,在臆想中自我代入——赚钱,娶十七八个漂亮老婆,把监工切成碎块油炸了下酒,也是一种蛮不错的娱乐方式嘛。”

“可是……你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是我的脸?”岑旷又问。

“因为你长得漂亮嘛,”叶空山耸耸肩,“我总不能想着隔壁卖花生大妈的脸吧?”

岑旷好像懂了,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不过有一点,在你的梦里,最后我脸上的表情,真是很……很好看,可我从来不记得我曾做出过那样的表情。你们男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岑旷是一个魅,以人族女性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从凝聚成功开始,她就对人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并渴望能了解这个种族。由于她具备阅读他人思维的强大精神力,青石城的老捕头黄炯收留了她,想让她协助办案。但岑旷在凝聚过程中产生了一些要命的缺陷:她的内心过于单纯,甚至于不会说谎,而人族的思维活动是狡黠的、复杂的,充满了歧义、错觉和欺骗,这使她很难完全施展自己的身手。于是黄炯把她交给了捕快叶空山,试图让这个衙门里最奸猾、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来教会岑旷识别人心的诡诈。

不久前,两人刚刚一起侦破了差点儿把黄炯吓死的青石城鬼婴案,但这并没有让岑旷增长太多信心。在鬼婴案中,岑旷成功切入了嫌疑人的精神,读取到大量的记忆片段,但并没能够成功解读,最后还是多亏叶空山从岑旷的叙述中听出关键,解决了这个案子。好在岑旷心思足够单纯,并没有多么气馁,仍然踏踏实实地跟着叶空山学习。

“别着急,你虽然傻头傻脑,但也是有利有弊。”叶空山对岑旷说,“你的精神力足够纯粹,所以才能完成对头脑健全的人使用读心术这样几乎不可能的工作。一般的魅在很短时间内就能融入其他种族的社会,但他们也不可能具备你这样的能力。”

“我宁可没有这种能力,”从来不说谎的岑旷回答,“我现在运用这种能力给你当助手,不过是无法揣摩人心的无奈之举。”

“你已经学会了人族的一个大优点,”叶空山一本正经地说,“卸磨杀驴。这正是现在在门口偷听的那个老头子最爱干的事,他今天一定又找到什么借口来扣我的薪水了。”

话音刚落,捕房的门被推开了,满脸不悦的黄炯钻了进来,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别忘了,老子也经常煞费苦心地保住你的饭碗。”

“那今天你打算往我的饭碗里添点什么作料呢?”叶空山问。

“有一桩很麻烦的案子,我担心别人处理不好,还得你出马,”黄炯说,“刚刚发现的一起杀人案,现场留下了一些羽族文字,看起来好像是羽人的什么符咒。我派你去,不仅因为你看得懂羽族文字,更重要的在于现在正是人羽关系高度紧张的时候,上头不希望这件事演变成战争的导火索,所以你得灵活处理。”

“我最不喜欢‘灵活处理’这四个字,”叶空山懒洋洋地站起来,“通常上级所要求的‘灵活处理’,其实就是‘谨慎谨慎再谨慎’的平方。”

“你说对了。”黄炯板着面孔。

杀人现场保护得很不错,这大概是因为死者的情形过于诡异,以至于根本没人敢靠近。叶空山对此感到很满意,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装饰得富丽堂皇、摆满古玩字画的卧室,对岑旷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最典型的暴发户,有点儿钱都要摆在台面上,恨不能抱着金子睡觉。你一定要明白,这样的生活,一般人会在口头上鄙视,而心里无比地羡慕……”

但岑旷并没有留意到他在说什么,注意力完全被那具尸体吸引过去了。死者是个男性,穿着昂贵的丝绸睡衣,双腿被一根绳子牢牢捆住,把身体高高地倒吊起来,悬在房梁上,就像是一块挂在房檐下的摇来晃去的腊肉。而他朝向地面的头则浸在一口装满水的大水缸里,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的直接死因。

岑旷看着死者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由于和绳子的剧烈摩擦而擦破了皮,绳子上沾着不少已经干掉的血迹。她想象着死者的头颅在水中无法抬起,全身不停地挣扎,但终究无法逃脱溺毙而死的场景,心里就像有虫子爬过,非常不舒服。

由于身体倒吊,死者身上的衣服倒卷了下去,露出背脊上一片红色的印迹。岑旷靠近一看,那是一些曲里拐弯的文字,并不是东陆文,而是羽人所使用的华丽轻灵的象形文字。

“认识吗,好学的岑小姐?”叶空山一边打量着这些字,一边问岑旷。所有的字都是用针尖之类的尖锐物体直接刺到皮肤上的,暗红的色泽令人触目惊心。

“我正在学,但还不太熟,”岑旷努力辨识着,“多兰斯城邦……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

叶空山微微一笑,很流畅地念了下去:“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父亲,他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母亲,她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头按在水里。他们看着我停止呼吸,然后命令我,夜深之后去找你。快开门,快开门,我是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