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阴 影(第5/7页)

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正在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影子觉得相当有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地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包塞进口袋里,看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监狱。

距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影子买了一片比萨,嘴唇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到了。他拿着零钱,走到公用电话,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答录机。

“嘿,罗比。”影子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还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家的路上。”

因为人们总是会犯错,他见过这种情况,所以他给家里也打了个电话,然后听到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在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我会及时回复。祝您愉快!”

影子无法对着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自己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伯顿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齐餐厅的椅子上闲聊着什么,大概是在聊某个健身教练宣布说她要创办自己的舞蹈室。劳拉跟在奥黛丽身后走进来时,他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有一头栗色长发,双眸如此湛蓝,以至于影子以为她戴着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代基里鸡尾酒,而且坚持要影子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了之后,她开心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一起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吻别,互道晚安,她嘴唇上还带着草莓代基里鸡尾酒的甜味。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告诉他开始登机了,他坐着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的机舱内,旁边是一个空座位。外面的暴雨击打着飞机外壳:他想象那是无数的小孩子正在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睡着了。

梦中,影子置身黑暗之中,有个长着水牛头、毛茸茸、臭烘烘的生物静静地看着他,它有一双湿漉漉的巨眼,身体却和人类的一样,肌肤柔滑,充满光泽。

“变革即将来临,”水牛头嘴唇不动地说着,“必须做出抉择。”

湿润的洞穴岩壁上,闪烁着点点火光。

“我在哪里?”影子问它。

“大地之中,亦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说,“你在被遗忘者等待之处。”他的眼睛仿佛是流动的黑色大理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下的雷鸣,他的身上散发出潮湿的牛的味道。“相信,”雷鸣般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若要存活,必须相信。”

“相信什么?”影子追问道,“我必须相信什么?”

水牛人瞪着影子,他的身体迅速增大,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张开喷出火焰的嘴巴,他的身体里、地表下,熊熊烈火正在燃烧。

“一切。”水牛人咆哮着。

周围的世界开始倾斜、旋转。影子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机舱内,但倾斜的感觉并没有消失。机舱前部,一个女人正在没精打采地尖叫着。

外面,闪电在机身四周炸裂。机长通过广播安慰大家,说飞机正在拉高飞行高度,脱离风暴云层。

飞机开始摇晃颠簸。影子冷淡地袖手旁观,思考自己是否就要死了。他觉得虽然很有可能,但是几率不大。他凝视机窗外,看着闪电照亮地平线。

然后他又开始打瞌睡,梦见自己又回到监狱里,洛基在排队打饭的时候对他悄悄耳语,说有人开个了价,想要他的命。但影子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原因。他再次醒来时,飞机正准备着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舷梯,眨巴着眼睛,清醒过来。

很久之前他就觉得,所有机场看上去都差不多。你到底在哪里无所谓,反正是在机场里:同样的地砖、走廊和休息室,同样的登机口、报纸架和荧光指示灯。这个机场看起来的确是个机场,但麻烦的是,这并不是他要到达的机场!这是一个规模更大、旅客更多、登机口也更多的机场。

人们表情呆滞、疲惫不堪,这种表情只会在机场里的旅客和监狱里的犯人脸上看到。如果说“他人即地狱”,影子觉得,那机场就是炼狱。

“对不起,太太。”

女人从带纸夹的记事板上抬起头。“什么事?”

“这是什么机场?”

她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还是回答了:“圣路易斯。”

“可我的飞机应该飞到鹰角镇的。”

“本来是的。因为风暴,飞机迫降在这里。他们没有机上广播吗?”

“也许有,可是我睡着了。”

“你应该找那边的那个男人,就是穿红色外套的那个。”

那个男人几乎和影子一样高,长相活脱脱是从一部七十年代的连续剧里走出来的父亲模样,他把信息输进电脑,告诉影子赶紧跑,快跑,赶到机场尽头的一个登机口。

影子穿过整个机场候机大厅,一路狂奔,等他终于到达登机口,机舱门已经关闭。他眼睁睁看着窗户外面的飞机驶离登机口。他把自己的情况解释给登机口的地勤(她个性冷静、稳重,很有礼貌)听,她送他到乘客服务柜台。影子在那里又解释一次,什么他好久没有回过家啦,什么妻子遇到交通事故去世啦,什么情况非常重要他必须现在就要赶回家啦。他没有提到监狱的事。

乘客服务柜台的女人(她身材矮小、棕发,鼻翼上有一块胎记)和另一个女人商量片刻,然后打了个电话(“不,那一班不行,已经取消了。”)。接着她打印出另外一张登机牌。“拿着它去那边,”她告诉他,“我们会通知登机口,说你正在赶过去。”

影子感觉自己仿佛一颗豌豆,在三个杯子间被倒来倒去,或者是在牌桌上洗来洗去的一张牌。他再次跑着穿越候机大厅,最后来到他一开始出发的地方。

登机口处,一个小个子男人检查了他的登机牌。“我们正等你呢。”他说着,撕下登机牌的存根,上面有影子的座位号码,17D。影子匆忙走进机舱,舱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穿过头等舱,只有四个座位,已经坐满三个。前排空座旁就座的那个穿浅色西服、留胡须的男人冲他咧嘴一笑。影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起手腕,敲敲手表。

知道,知道,我耽误你时间了。影子心想。但愿你最大的担心只不过是迟到而已。

他一路走向机舱后部,飞机似乎客满了。事实上,影子很快就发现,飞机真的客满了。17D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影子给她看他的登机牌存根,她把自己的也给他看:两张票居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