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阴 影(第2/7页)

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莱斯密斯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把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影子,书页中间还夹藏了几枚硬币: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一枚一美分硬币,还有一枚五美分的镍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边缘,打架斗殴时划破对方的脸。影子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这双手找点事情做。

影子从不迷信,他不相信任何并非亲眼所见的东西。但在服刑期的最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抢劫前几天的预感一模一样。他感到胃部深处传来阵阵空虚,他安慰自己说,那只不过是因为即将回到外面的世界,感到担忧恐惧罢了。但他并不确定。他比平时显得更加偏执,但在监狱里,他平时就已经够偏执的了,这是生存的必要技能。影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己开始观察狱警的肢体语言,留意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寻找坏事即将发生的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获释前的一个月,影子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对面是一个身材矮小、前额长着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男人的面前摊着影子的档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咬得惨不忍睹。

“你冷吗,影子?”

“是的,有点冷。”影子回答说。

男人耸耸肩。“这就是制度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掉。真搞不懂这制度。”他嘴上讲着客套话,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今年三十二岁?”

“是的,先生。”

“你看起来很年轻。”

“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

“听说你是这里的模范犯人。”

“我学到教训了,先生。”

“是吗?真学到了?”他专注地凝视着影子,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自己关于监狱的那套观点告诉这男人,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点点头,集中精力表现出一副彻底悔恨的恰当表情。

“听说你有妻子,影子。”

“她叫劳拉。”

“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我被捕时,她对我很恼火。虽然路途很远,但她一有机会就来探望我。我们互相通信,一有机会,我就打电话给她。”

“你妻子做什么职业?”

“她是旅行社代理,负责把人们送到各地去旅游。”

“你怎么遇见她的?”

影子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问这些。他本想告诉他这根本不关他的事,结果还是老实回答了。“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安排我们两人约会,结果我们一见钟情了。”

“你出去后还有一份工作等着你?”

“是,先生。我的好友罗比,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位,他拥有一家健身房,我以前在那里干。他说给我保留原来的职位,等我回去。”

他的眉毛一挑。“真的?”

“他说我会是个大招牌。不仅能招揽回老顾客,还能吸引那些想让自己更强壮的人过来。”

那人看样子满意了。他咬着圆珠笔的笔端,又翻过一页档案。

“你对自己犯的罪怎么看?”

影子耸耸肩。“我很蠢。”他真心实意地说。

长着胎记的男人叹息一声。他在表格上勾画了几项内容,然后快速翻动影子的档案记录。“你从这里怎么回家?”他问,“搭灰狗长途巴士?”

“飞回家。这就是有个做旅游代理的妻子的好处。”

男人皱眉,胎记也跟着皱起来。“她送你一张机票?”

“不是机票。她只给了我一串确认数字,是电子机票。我只要在一个月内到机场,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就可以坐飞机回家了。”

男人点点头,在最后一项内容上打钩,然后合上文件,放下圆珠笔。他将苍白的双手放在灰色的办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对粉色的动物。他双手合拢,指尖相对,用一双水蒙蒙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影子。

“你很幸运。”他开口说,“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抛在身后。你的人生还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吧。”

起身离开时,他并没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影子当然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获释前的最后一周是最难熬的,甚至比过去三年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难熬。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沉闷、寂静、阴冷,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暴风雨根本没来。他战战兢兢、神经紧张,在内心深处,他预感到某些事情已经失控。监狱放风的场地上,寒风呼啸,影子觉得自己能够从空气中嗅到雪的气息。

他打对方付费电话给妻子。影子知道电话公司会对从监狱里打出的每一通电话收取三美元的额外费用,所以接线员总是对从监狱里往外打电话的人特别客气。影子认为他们肯定明白他们的工资是谁付的。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他对劳拉说。这当然不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第一句是“我爱你”。能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是好事,影子当然会这样做。

“你好,”劳拉说,“我也爱你。什么让你感觉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感觉只有真来一场风暴的话,一切才会好起来。”

“我这里天气不错,”她说,“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光呢。如果风暴没来的话,你回家后还能看到树叶呢。”

“还有五天。”影子说。

“还有一百二十个小时,你就可以回家了。”她说。

“你那边一切都好吧?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见罗比,我们正计划举办一个欢迎你回家的惊喜派对。”

“惊喜派对?”

“当然。你得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行吧?”

“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说。影子意识到自己在笑。在牢里待了三年,她依然能令他微笑。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劳拉回答说。

影子放下电话听筒。

刚结婚的时候,劳拉说她想养一只小狗,可房东说租约规定不允许养宠物。“嘿,别伤心,”影子当时说,“我来当你的小狗吧。你想让我干什么?咬你的拖鞋?在厨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小狗能做的事,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然后他抱起她,仿佛她轻得像一根羽毛,开始舔她的鼻子。她痒得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尖叫,接着,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