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7年9月17日(第2/4页)

“确实,”我说。

“还有一点:姬妾生活起居的女眷宫室内,有个浴池。”

“有个浴池?”

“对。”

“干嘛告诉我这个?”

他停下脚,左右环顾,强烈的阳光使他眯缝起双眼。见四下无人,他放心地俯身抓起地上一个铁环——铁环被完全掩埋在我们脚下的沙子里,先前我根本没看见——猛力往上一拽,露出一扇活板门,门内石阶向下没入黑暗。

“快点先生,”他露齿一笑,“别等哨兵过来看见了。”

下到台阶底部,我们迅速观察了一圈周围。地下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左侧似乎流水潺潺,身前隐约伸出一条走道,推测不是用于运送,就是给维护水渠的人通行的;很可能兼而有之。

我俩都沉默着。霍顿在皮背囊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支烛头、一个火绒盒。他点上烛头叼在嘴里,又从背囊中抽出个小火把,燃起高举过头顶,在我们周身投下暖黄的柔光。这下看清了,左边正是一条活水渠,道路高低不平,融入前方的黑暗。

“这条路直通宫殿地底,会把我们带到浴池的正下方,”霍顿低语,“没弄错的话,我们会见到一间有净水池的房间,到时候主浴室就在我们头顶。”

我深深叹服:“你居然不声不响就打探得如此透彻。”

“我喜欢偷偷留一手,关键时刻派用场,先生,”他灿烂地笑了起来,“我来带路。走吗?”

他于是上前领路,我们不再说话,沿着走道静静步行。火把燃尽了就丢在一边,用霍顿叼着的烛头点上两支新的再往前走。最后,我们眼前豁然开朗,一间闪着微光的密室出现在面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水池,池壁整齐地铺着大理石,附近又有一段阶梯,向上通往一扇打开的活板门,上方投下的幽光映得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

随即,我们看到一名宦官跪在地上的背影。他头戴白色高顶帽,一袭飘逸的长袍,从池中用陶罐汲着水。霍顿看我一眼,举起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然后悄悄向前挪去,掌中已握了一把匕首。但我摁住他的肩头,制止了他。我们要拿宦官的行头,这就意味着不能见血。这是个在奥斯曼后宫服侍姬妾的仆人,不是波士顿寻常的红衣士兵。衣服上的血迹想必没那么容易圆过去。我小心翼翼绕到霍顿身前,下意识屈起手指,在脑海中锁定了宦官的颈动脉,待他装满水起身打算离开,我已经靠得很近了。

然而,我的凉鞋蹭到了地面。声音很小,在封闭空间内却无异于火山爆发,宦官浑身一抖。

我僵在原地,心底暗暗骂着脚上的鞋。他仰头望着活板门,像是要弄明白响声从哪来,结果什么都没发现。登时,他身形顿住了,仿佛意识到,如果动静不是来自上方,那必须是……

他猛地转身。

他的服饰、姿态,和跪地打水的模样太有欺骗性了:这一切都让我对他的反应速度始料未及。我也低估了他的身手。就在转过来的同时,他已伏低身体,手中水罐一扬,朝我抡来,若不是我眼角瞥见,同样反应敏捷地侧身避让,一定早被砸倒了。

虽然躲过,但刚才好险。我快速退让,避开再次抡来的水罐,而他目光扫向我背后的霍顿,又飞快瞟了一眼石阶,他唯一的退路。他在斟酌利弊:跑,还是放手一搏。最后选择了放手一搏。

决心既定,他恰如霍顿所说,转变为一名强悍——相当强悍的战士。

他后撤几步,探进袍底取出一把剑,同时把烧制的陶罐往墙上一砸,瞬间又多出一把武器。然后一手执剑、一手握着边缘粗砺的陶片,冲了上来。

走道过于狭窄,只能容纳一个人和他周旋,而我离他更近。这会儿根本没空操心衣服沾血的问题,我弹出袖剑,依样后退几步,摆开架势准备应战。他气势逼人地压上来,牢牢盯住我的眼睛不放。他身上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刚一上来我说不清道不明,现在才意识到是什么:有一件事情,之前任何对手都没办到,只有他做到了——用老奶妈伊迪丝的话说——他让我寒毛根根直立,这是源于知道了他的遭遇、知道他承受了多少苦痛变成这样一个人。他能幸存下来,早就无所畏惧,相形之下我就是个笨手笨脚的呆子,连怎么成功地从背后接近他都办不到。

他显然也清楚这一点。隔绝了一切人性情绪的眼神,透露出他不仅知道自己让我毛骨悚然,并且利用了我的恐惧。这时他的右手已挥剑而至。我只得挺刃格挡,跟着他左手的碎陶片又杀到了,直插我的面门,千钧一发间,我扭转身体堪堪避过。

他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或许他意识到,唯一把我和霍顿双双击败的途径就是利用狭窄的过道把我们不断逼退。剑光又是一闪,这回直取胁下,我再次架起袖剑抵御,又用另一只手臂生生挡下了陶罐的辅助攻击,疼得我脸都皱成一团。我着手反击:往右跑动几步,借势扎向他的胸口。他以罐片作盾,与袖剑的碰撞击碎了它,陶土块四散迸溅,有的落在地上,另一些激起了池中水花。回去袖剑该磨一磨了。

如果我活下来的话。

这人真难缠。才遇上第一个宦官,我们已经左支右绌了。我边示意霍顿退开免得我绊到脚,边往后撤,给自己拉出一点闪转空间,同时逼自己心境平抑下来。

这宦官的确让我难以招架——不光因为他的身手,还因为我怕他。一个战士最大的恐惧便是恐惧本身。

我降低重心,和他锋刃碰撞,直接迎上他的目光。我们僵持了一段时间,展开一场无声却激烈的意志角力。这场较量是我赢了。他加在我身上的魔咒失效了,只是看他眼神闪烁,我就知道他也明白,心理上他已不再占优。

我跨前一步,快速挥动袖剑,如今轮到他边打边退,尽管他的防御缜密而稳健,可已不再居于上风。其间他甚至龇着嘴,闷哼了一声,微微发亮的汗水渗出额头。我手上速度不减,逼得他节节败退时,重新开始考虑避免血迹的事情。战局已逆转,现在是我主动,他胡乱挥剑抵抗,攻击越来越没有章法,最后我瞅准机会,一个蹲步几乎跪到了地面,手腕往上一塞,袖剑捅进他的下颌。

他身体抽搐着,双臂伸张仿佛被钉于十字架上,手中的剑落了地,他打开的嘴仿佛在无声尖叫,我看到银色剑尖从他舌底钻出。最后,他的尸体倒向地面。

我把他一路拖行到台阶跟前。活板门开着,说不定有哪个宦官纳闷一罐水怎么打不好了,下一刻就出现在这里。果不其然,我听到上方传来脚步声,一个影子闪过门板。我抓着死者的脚踝、拖着他躲了回来,顺手攫下他的帽子安在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