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龟筱奸计赚糠助 番作远谋托孤儿

却说庄客糠助贸然帮助信乃,将狗追进蟆六的后门,弄巧成拙,不仅失了狗,而且自己也受了连累。他赶快跑回家去,告诉家人说:“倘若村长派人来问,就说我不在。”说完躲到里间,盖上衣服就躺下了。起来后依然忐忑不安,果然就在这时蟆六的小厮来问:“糠助在家么?我家的女主人唤他赶紧去。”家人赶忙搪塞说:“他不在家。”小厮如穿梭一般来了几趟,看来已无法逃脱。糠助心想,既然是女主人找,也可能不是那件事。但又想不出是什么事,所以还是不想去。老婆劝,来的小厮拉,不得已便同来人一起去了蟆六家。当下龟筱将糠助叫到耳房内,以从来未有的笑脸把他唤到身边,先向他问好。糠助这才稍微放点心,稍待片刻,那苍白的脸色才恢复成浅黄色。龟筱让旁人退下,然后态度顿改,低声对糠助说:“我突然把你找来,你心里一定也明白。你为何帮助那个孩子把番作的野狗赶到村长家里来?是想让它咬人吗?你和信乃拎个棍子从后门逃走,小厮们看见了,你还有何话可讲?另外,那只狗跑进耳房,你看这个!”说着拿出一封撕破的信,打开给他摆在面前,原来狗干出了这样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她说:“镰仓的成氏朝臣跑到浒我后,此地的阵代大石归顺了镰仓的两管领。他既已站在镰仓的一边,就命令我丈夫筹措军粮,这你是知道的,就不必再说了。这次又从镰仓去攻浒我城,催要军粮,管领的公文和阵代的命令,今天邮差刚刚送到。正当我丈夫打扫耳房拜读公文之际,那只狗跑进来,四条腿乱抓,竟撕成这样,怎能让它跑掉,虽然用枪把狗刺伤了数处,但它凶猛异常还没有死,从板壁下边冲出去,逃跑了。没听说死在路上,它大概回主人家了。撕毁公文等于造反,即使畜生不知法度,其主人也罪责难逃,更不用说把狗赶进来的是你和信乃。就是大赦一百次也救不了你的命。当然,你们是早已豁出来才这样做的。番作这些年和我们关系不好,吩咐儿子干坏事是可以理解的。你有何仇,竟不顾杀身之祸而袒护坏人,想谋害村长,实甚可恨。”糠助吓得浑身是汗,不知何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我有大罪,罪该万死。可是关于狗的事,却并非想害村长才把它赶进来的,而是由于如此这般的缘故。但即使我这样解释也难逃活命,就请您高抬贵手,大慈大悲吧。希望夫人为小人作主,救我一命。”说话的声音比秋虫的叫声还可怜,他不断地解释和哀求。龟筱听了叹息说:“再没有比当头儿的更伤脑筋的了。无论好与坏都得秉公而断,不能随便徇私。若对人滥施私情,就是失职,而依法办事,又似乎刻薄心狠。如秉公处理的话,不用说你,就是番作父子也得捆起来押送镰仓。可爱的信乃,由于其父的固执,所以一句话也没和我说过,而他毕竟是我的侄儿。我虽然恨番作,但他到底还是一根藤上的弟弟,有朝一日将他治了罪,我若看着高兴,那么还有人心吗?他使我十分心痛悲伤。我拉着愤怒的丈夫的袖子哭着说情,今天才没去抓他。但如不想法赎罪是逃脱不了的,有什么办法才能救他呢?我一个人心里十分为难,对一个无才的女子来说,这是力所难及的事情,经过思索,终于有了一线希望。听说番作秘藏了一口叫村雨的宝刀,是持氏朝臣的佩刀,传给了春王主君。那是源家数代的珍宝,管领家也早就知道,想得到它。现今如将那口宝刀献到镰仓,用它去赎罪的话,那就不但你可安然无事,而且番作父子也可得到赦免。不过那也得弟弟让步,如不向蟆六认错,就无人能将这个请求向镰仓报告。他若对我如此关怀的诚意,还以其乖僻之心加以怀疑,就是自取灭亡,那就毫无办法了。你也要当心啦,为了告诉这些事,才把你悄悄找来。”她煞有介事地这样一说,糠助才惊魂稍定,不觉长出一口气答应说:“俗话常说,有东西大家吃,有了困难还得亲戚帮,几年来您虽然白疼他了,但若不是姐姐和弟弟,那么谁来解救这个危难呢?我既不能忘记您的恩情,也要想想自己,如能幸免,我就一定用三寸不烂之舌,以富楼那(1) 的辩才去说服犬冢,一定把这件事办好。那时首先要饶恕小人,事不宜迟,我得赶快回去。”将要起身,龟筱又把他留住说:“虽然我也可以不必再多说,但成与不成,只在今天一日,如考虑过久,天亮后就勿再后悔。”糠助频频点头道:“这当然要处理好,请放心吧。”回答后,错把隔扇当作拉门,用反手抓住急忙想拉开,看着要倒的隔扇,也顾不得回头去扶,像往外逃似的,偏着身子走出去。龟筱“哎呀!”一声,将倒下的隔扇接住说:“真是个莽撞人!”她嘟哝着把隔扇立起来。在隔壁窃听的蟆六,拉开板门,夫妇互相看看,蟆六莞然笑着说:“龟筱啊!”“你听清了么?”“比我想象的干得漂亮。”似乎被说话的声音惊醒,在茶几那边磨茶叶的额藏从瞌睡中醒来,又在磨茶。这个磨声使他们夫妇大吃一惊,如同半路行人听到阵雨的雷鸣。一同低声说着话,往储藏室那边去了。

却说糠助脚不沾地,慌里慌张地来到犬冢家,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番作,并说:“上了孩子的当,糊涂地惹出大事。若说我没大人作为而责怪我,那么就给他们道歉。只是怎么道歉也饶不了的是损坏了公文。俗语说得好,到哪儿都得有熟人。还多亏您那位一直认为她是心地不良的姐姐,她大发慈悲,疼爱侄儿。常言道亲人来吊丧,旁人来吃喝,在关键时刻还多亏了她,我们才会有好日子。坚持己见是要看场合的,宝贝可以换性命。向村长道歉,毫不可耻。向姐姐认错乃是识礼,您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何不为儿子着想?就听我句话,接受了吧。”他作揖恳求,百般劝说。番作毫不惊慌,仔细听完后说:“那公文如果属实,则我们当然应该感到惊异。可是你看的那封信是那样写的吗?”被这样一问,糠助搔搔头说:“不清楚,您知道我是不识字的,听她说是公文。”番作冷笑说:“这就是了。人心隔肚皮,实在莫测。笑里藏刀乃是当今战乱时期的风尚,即使亲属也不能掉以轻心,有时会悔之莫及呀。多年来与我为敌的姐姐、姐夫,突然可怜弟弟,疼爱侄儿,这是难以理解的。再说,即使说的是事实,想献出村雨这口刀去赎罪,可是不被赦免也是徒劳而无益。献出刀来就可以安全无事,是谁决定的?若非管领家的命令,则是下对上的推测。因此口说不能为凭。果如所谋,能被赦免,则被带到镰仓后再献刀也不为迟。对你的受牵连虽甚感不安,但我也不能懦弱得为了孩子便惊慌失措,铸成大错,此乃武士之耻辱。此议实难从命。”糠助听了,拍着大腿说:“不,您太固执了,犹疑不决,过了今天将追悔莫及。说是父子实是三条性命,拿出一口刀就可得救,还是越快越好。受刑之耻会使妻子哭泣,被众人指责,好歹总算能得救,可您又顾及败坏了武士的体面,真没办法。就请您再考虑一下,答应了吧。听不到您说声同意,我就不回去。没看到我给您作揖叩头么?您太忍心了。”糠助这样地苦苦哀求,也未办妥。番作已有些不耐烦地说:“若仅关涉我儿,则即使千刀万剐也不愿听别人说三道四。我这样解释你还不明白,那样地惊慌失措,一时也难使你领悟。我好好想想,再回复你。天黑以后你再来。”糠助回头向外看看,后门的杨柳已日影偏斜,离天黑已不甚久,于是说:“吃过晚饭再来,有知识的人要多为别人想想,有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对事过分怀疑,既害了自己,也害了我糠助。我先回去了。”立起一条腿却麻得站不起来,也顾不得搓搓,便跪着往前蹭。从屋里出来,穿了一只草履,另一只脚光着,忧心忡忡,在化冻的泥泞路上,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