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景连奸计卖信时 孝吉节义辞义实(第2/3页)

自此安西领有安房和朝夷二郡,义实领有神余的旧领地,长狭与平郡二郡,互不侵犯,未生争端,世上相安无事。所以把杉仓氏元从东条调回来,才开始有了安堵之感。时值阴历七月初七之夜,这天夜晚,义实来到房前的走廊边,召集杉仓氏元、堀内贞行、金碗孝吉等有功之臣,点茶之礼过后〔从前里见的家规有点茶之礼,见之于《房总志料》〕 ,谈起往事,对这些功臣们说:“我幸得二郡,才有了栖身之处,不再受风霜之苦。近来事情繁多,没有答谢祈祷过的神灵,也没有犒赏功臣。说起氏元和贞行乃是先父托付的重臣,随我历尽艰辛,其忠义已无须再谈。但在白箸河边如不遇到金碗孝吉,岂能在此建立功业?另外若没有飞鸽传书,又何能使定包授首?你们都为我立了一等功勋。不然当初早就中了安西的奸计,岂不按军法问斩了吗?或许在军粮断竭挨饿的时候,已成了敌人的俘虏。只会有这两种结果。”宁静的夜晚益感清爽,夜露方浓,海阔天空地谈得甚为惬意。咏歌、赋诗,又畅谈了今晚是牛郎织女双星见面之期。义实说:“星宿有君臣上下之分,因而才有人的吉凶。我已向天明誓,在此城的八隅建立八幡宫,每年秋季进行祭祀。另外告知领内不得捕杀鸽子。当分长狭郡之半赏给金碗八郎孝吉,让他做东条城主。氏元和贞行各得赏银五千贯,要谨遵吾意。”这样诚恳地告谕后,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感谢状,亲手交给了孝吉。孝吉再三推辞,最后还是退还给义实,起身离开座席对义实说:“我先于辅佐主公的老臣再三得到恩赏,虽盛情难却,但我本无意于名利,只是想为旧主诛逆臣。托主君的威福,宿愿已偿,其他恩惠则不敢领受了。”义实笑着说:“名誉和利益你都不沾,功成身退,实是义士之志。虽说应该如此,而中国的张良,为旧主灭了秦楚之后,却接受了汉朝的封爵,被封为留侯。既有这样的先例可援,我虽无高祖之德,将军却恰似孤忠的张良。另外,若对有功之人不授赏,那谁还能以此来激励忠孝节义之士呢?就屈遵我意吧。”氏元和贞行也加以劝说,把感谢状递给了金碗八郎。金碗八郎不得已收下,读了一遍说:“如不接受而辞退,似乎有些固执己见,是不知礼遇。如果接受,则又是对故主的不忠。既接受而又不接受是我孝吉对时君和先主君尽忠的态度。”说罢,拔出明晃晃的刀来,把感谢状卷在刀上,对着小腹扑哧刺了进去。主仆三人大吃一惊,凑到身边,义实把他的胳膊慢慢抬起来,仔细看了看伤口,刀尖进去得很深,已不可挽救了。便对八郎说:“你如果这样就死,谁不说你是因为得了疯病而死的?就忍着痛苦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他似乎听到了义实的声音,眼睛向上看着,急促地喘着气说:“听说故主死于非命,我就想剖腹自杀,只因想杀死定包才活到今天。但是一个人难成大事,是时机也是缘分,有幸遇到了主君,虽只竭尽犬马之劳,如今却受到远过于微功的恩赏。似乎因为故主的死于非命,我才有此幸运,这是我不愿求生的原因之一。另外在落羽冈因误认作是定包而伤了国主的杣木朴平和无垢三,原是我的家仆。他们的武艺是我传授的,我虽不知情,但手下犯了如此大罪,其祸根在于孝吉。大罪由我铸成的负罪感,使我深感不安,这是不想求生的原因之二。昔日汉朝张良之心思虽不得知,我却羡慕与之同时的田横,为义而死以明其志。玷污了君臣偶然行乐之席,请恕我非礼之罪。”说着将膝盖一蜷,想把刀尖向右转动。义实惊叫道:“且慢!”贞行和氏元攥住他的手说:“这是命令,无论如何也不必如此匆忙地身赴黄泉,话还没有说完呢!”义实不住地叹息说:“孝吉之志我实不知,不料你会走这条路。更没想到奖赏的谢状竟促使了你的死。这是我一生的大错。八郎!在你将赴黄泉之际,义实为你饯行啦。木曾介,你赶快把那个老翁叫来!”氏元应声去走廊高声喊道:“上总的一作,赶快前来进见!”那人回答说:“听到了。”音声有点哽咽,一位六十多岁的庄客,眼睛噙着泪花,早就等在那里。他扎着绑腿,套着手罩,衣襟掖在腰间,右手拿着斗笠,左手拉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从林荫茂密的后院门后走过来。氏元招手说:“到这里来!”那人扶着走廊的台子,探进身子看着屋里说:“八郎将军!孝吉主公!我是从上总来的一作。这就是我女儿浓萩生的孩子,好不容易今天才找来,不成想你竟剖腹了。有什么话要说么?”忍着怨恨和眼泪,虽然不是身临戒备森严的关卡,但在贵人面前也有点惴惴不安。孝吉听说报名的是一作。把眼睛睁开,只是看了看没有说话。

当下杉仓氏元对孝吉说:“八郎!你看见他了么?是我到国主官邸来的时候,这位老人在路上站着问我的随从:‘金碗将军住在哪里?’我听了不能置之不理,就问他的来历。他如此这般地就连小孩的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给我。我说:‘孝吉今天没在住所,既然见不到他你就跟我来吧!’于是同我来到国主宫邸。首先把这件事告诉了藏人(1) ,然后又奏明主公,主公道:‘这很有趣儿。八郎有这个儿子,传宗接代就有靠了。我亲自给他们引见。先不要对金碗说。’因此就让一作和这个孩子躲在后院的门后边,等待主公的吩咐。不料还没来得及说,你就自杀了。在外边等着的老人心里该多么难过?这次一定让你们父子见见面,这也是主公的恩德。喂,八郎!你醒醒。”召唤苏醒过后,孝吉抬起头来说:“到了临终之时才父子见面,也无济于事了。我谏先主君未被接受而离开泷田时,在上总国天羽郡关村,有个庄客叫一作,就是这位老人。他是先父手下的步卒。我暂时住在他家里,在住宿中与他的女儿浓萩结下了情缘。本来是如同做梦一般的萍水相逢,却订了百年之好。同居了几夜,她就怀了孕,我听了大吃一惊。艳遇终成意外的丑闻,世上传说的是那些公子小姐们的事情。我流浪在外去向未定,这里非久恋之家,我们的情缘已断,这一男一女的艳闻传扬出去,使一个好人家的女儿留下这样的污点,即使她父亲肯饶恕,也无颜与之成亲。做了一件可耻的事情,虽然千百遍地后悔,但后悔又有何用?我只好悄悄地劝浓萩堕胎。另外有个打算,就是写了封不争气的谢罪书交给了一作,而离开关村。到处流浪了五年,今年夏季,听说故主死于非命。为杀死定包,悄悄回到故里,本来可顺便看看一作,可是我没有去,对浓萩之事也一点没有打听就过去了。然而这个孩子却安然生下来,想到她多年养育孩子的真诚,更使我无脸见人了。”说着已只剩了一口气。一作安慰他说:“你说得有一定的道理。”然后揉揉鼻子接着说:“诚然,勇敢的武士对待爱恋也易动情感,何况您既无妻室又无子女,此乃人之常情。女儿浓萩为了慰藉您的旅途寂寞,似乎可不看作是淫乱私奔。自不待言,您是故主的后代,她算有好报应,得了个好女婿,我们老两口,内心也是高兴的。当时那种复杂的心情,请您想想看。您一去不归,也打听不着您的去向。女儿不久就临产了,生了个男孩,十分可爱,我为你们祝贺。可是不久浓萩积思成疾,便到极乐世界去了。死后的头七到二七可难坏了我们二老夫妻,想尽办法为他讨乳汁,其艰难困苦是语言难以尽述的。但是孩子健壮,他是主公和女儿的遗孤,非常招人疼爱。白天终日将他抱在怀里,夜晚我和老伴儿通宵替换搂着。刚刚能站起来,就希望他赶快会跑,能笑了就望他快说话,盼他很快成长。我们就像套上了缰绳的老马,由孙子牵着去除稻田的二遍草。如同晚熟的贫瘠田地里的稻草人,晃晃摇摇的,这样度过了四年。自去秋老伴儿生了病,一手煎汤熬药,一手照看孩子,除夕那一天老伴儿去世了。只有一个缺条胳膊的木偶和孩子与我三个守着棺材迎来了新年。我已经走到去往冥土的第一站,貌似悟道的禅僧,可心还是凡心。如今六十八年已饱尝了一生的艰难困苦,这还不够,还要经受二三次大动。当着孙子哭泣的老人,也顾不得春意将临的近山在耻笑。但是泪水结的冰柱也终于开化,后院献佛的梅花,恰好作了五个花蕾,孩子也整五岁了。天真地学着念佛,将到晚间就打着哈欠要睡觉,十分可爱。夜短天长的春天过去了,从四月下旬,邻国的近况、您的消息以及双方交战的情况都传到了上总的内地。我曾一度感到吃惊,但也因此而有了勇气,想去找找您,然而老人行走困难,又带着个孩子,去战场感到十分危险。但又一转念,时光不等人,而且听说战事已经结束,这才决定今天到这里来。可是来得不凑巧,今天的见面,会使您想到前世的罪孽。一作我的悲痛是微不足道的,孩子长大成人见不到父母的面,将是多么大的遗憾?喂!加多三,那就是你的亲爸爸。”用手一指说:“你要好好记住他的脸啊!”孩子站起来喊:“爸爸!”听到呼唤声的爸爸,似乎要说什么,抖动着的嘴唇已经变了颜色,眼看就要临终了。义实把孩子叫到身边,看看他的小脸说:“这孩子很像他父亲八郎,他叫什么名字?”一作跪着向上看着义实说:“没什么正式名字,为纪念故主和女儿,取名叫加多三(2) 。”义实说:“我收养这个孩子。其父孝吉辅佐我有大功,作为其子之名,就叫金碗大辅孝德吧!继承其父的忠义,长大成人后循旧规,分长狭半郡给他,让他任东条城主。一作是外戚同住在一起监护大辅。这里赐赏银五百贯,令其子领取。八郎!以此作为去冥土的礼物,望你早日修成正果。”受到主君的鼓励,孝吉举起涂满鲜血的左手,向主君礼拜后,把刀尖嘎吱吱地一转,肠子都出来了,赶忙用手攥着,说了一声:“拜托各位了!”就一伸脖断了气。义实为了不让他受痛苦,拔出佩刀站在他的身后砍去,可怜短命的八郎,头在身前落了下来。一作虽然思想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地哭出声来。一面哭着一面自问自答地嘟囔着。氏元和贞行诚恳地安慰。那个孩子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是呜咽地哭鼻子。看着已经断了气的爸爸的脸,也是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