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痛苦 So This is Pain(第2/3页)

“什么?”杰赛尔低声说,话一出口就痛得后悔不迭。

“值得纪念的伤,你知道,”九指晃晃手指断桩,“外号往往由此而来。他们或许会管你叫碎下巴、弯脸、缺牙之类。”他又笑了,但杰赛尔把所有幽默感连同被打掉的牙一起抛在了山上乱石间。他感到泪水刺痛双眼,他想哭,但哭会牵动嘴巴,牵动绷带下缝住浮肿嘴唇的缝线。

九指继续安慰:“你应该看到好的一面。现在你不会死了,如果伤口溃烂,这会儿已然发作。”杰赛尔傻瞪着对方,心头的恐慌随着对方话中暗示持续发酵,眼睛越瞪越圆——若他的下巴不是碎了又被紧紧绑在脸上,早已摔落在地。不会死了?伤口到底有多严重?溃烂?他的嘴溃烂?

“我的话好像没什么帮助,是不是?”罗根嘟哝。

杰赛尔用完好的那只手盖住双眼,试图在不伤到自己的前提下哭泣。他静静地啜泣,肩膀抖动。

***

队伍停在大湖岸边,乌云笼罩的黑暗天空下是波涛汹汹的灰色湖水,天水仿佛都在沉思,充满秘密和威胁。阴沉的波浪拍打着冰冷的鹅卵石,阴沉的鸟儿在水面嘶叫,阴沉的疼痛依然在杰赛尔全身上下悸动,一刻不曾消停。

菲洛蹲在他面前割绷带,一如既往眉头深锁。巴亚兹在她身后朝下看他,第一法师终于苏醒,他没解释昏迷和突然康复的原因,但依然面露病色,显得前所未有地苍老,身子瘦多了,眼睛下陷,皮肤细薄苍白、几至透明。但杰赛尔没心情同情别人,尤其是灾难的始作俑者。

“我们在哪儿?”他在一波波来袭的痛楚间问。说话没那么痛了,但依然必须说得很轻、很小心,活像个呆头呆脑的大舌头农民。

巴亚兹扭头朝一望无边的湖面点了点。“三湖的第一湖,离阿库斯近了。总体来讲,旅程已过半。”

杰赛尔咽咽口水。居然才过半?“还有多——”

“你这样我没法干活,白痴,”菲洛嘶吼,“再不闭嘴我就扔下不管了。”

杰赛尔赶紧闭嘴。她将布料从他脸上小心剥去,检查上面的棕色血迹,边嗅边皱鼻子,丢开后又怒冲冲地打量他的嘴好长时间。他吞口口水,在她的黑脸上寻找线索。此时此刻,他情愿用满嘴牙齿换一面镜子——可惜他的牙齿已不再完整。“有多糟?”他低声问她,察觉到舌尖上的血味。

她怒视他:“关我屁事!”

呜咽哽在喉头,泪水刺痛眼睛,他扭头拼命眨眼才没哭出声。他真是全世界最值得同情的人。联合王国的骄傲,王军的英勇军官,比剑大赛冠军,居然控制不住眼泪。

“抓好。”是菲洛刺耳的声音。

“喔。”他低声答应,努力把啜泣咽回胸膛,让嗓音恢复正常。他握住干净绷带的一头抵住脸颊,让她一圈又一圈地包头和下巴,几乎把他嘴巴封住。

“你能活命。”

“这算是安慰吗?”他咕哝。

她耸耸肩转身就走:“有很多人没命。”

杰赛尔看着她穿过起伏长草走开,几乎有些嫉妒那些没命的人。他多希望是阿黛丽。他记得最后一次与她相见,细雨中一边高一边低的笑容。她绝不会这样抛下他,让他无助而痛苦地躺在地上。她会温言软语,抚摸他脸颊,用黑色大眼睛凝望他,轻轻吻他,然后……多愁善感的傻瓜,她多半找了另一个呆子去调情、捉弄和玩耍,根本没想过他。想到她为别人的笑话开怀,想到她冲别人的脸庞微笑,想到她亲吻别人的嘴,他无比煎熬。无论如何,她不可能要他了,没人会要他了。他的嘴唇又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睛阵阵刺痛。

“旧时代的大英雄——那些伟大的国王和将军——你知道,他们都经历过挫折。”杰赛尔抬起头,他几乎忘了巴亚兹的存在。“磨练给人力量,我的孩子,正如好钢需要千锤百炼。”

老人费力地在杰赛尔身边蹲下:“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自怨自艾等于自私,伟大的领袖决不能沉溺于此。自怨自艾属于孩童和傻瓜,伟大的领袖必须将心比心、平等待人,摆足姿态方能减轻压力,具备王者风范。”他一只手放在杰赛尔肩头,也许是想给予父亲般的安慰,但杰赛尔隔着衬衫也感到那只手瑟瑟发抖。巴亚兹的手放了好一会儿,仿佛根本没力气拿开,然后老人缓缓撑起身,伸了伸腿,慢腾腾走开。

杰赛尔麻木地望着巴亚兹的背影,仅仅几周前,这样的说教会让他怒火中烧,现在他无助地躺在地上,软弱地咀嚼对方的话。他几乎不认识自己,在吃喝拉撒全仰赖他人——那些几周前他看不起的人——的如今,他不再有优越感,不再心存幻想。没有菲洛野蛮的治疗和九指粗心的救护,他早已一命呜呼。

北方人踏着鹅卵石走来。他又该回车上,又该忍受颠簸、吱嘎声和更多痛苦了。杰赛尔发出一声嘶哑难听、自怨自艾的长叹,叹到半途赶紧停止。自怨自艾属于孩童和傻瓜。

“好啦,你明白怎么做。”杰赛尔倾身向前,九指一只手搭到他背后,另一只手伸到他膝盖下,大气不喘就把他举过货车侧面,随随便便扔进给养中间。北方人抽身离开时,杰赛尔抓住他四根手指的大脏手,北方人抬起一边浓眉回头看来,杰赛尔吞了口口水低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为这个?”

“为所有一切。”

九指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接着耸耸肩,“没事。我父亲常说,做人要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我长久以来忘了他这句教诲,犯下许多不可挽回的错。”他长叹一声,“只能努力弥补。要我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说完九指朝坐骑走去,杰赛尔眨巴眼睛,看着北方人宽阔的背脊。做人要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说真的,他做到过吗?马车前进,轮子吱嘎,他细细想来,越想越忧伤。

他欺下媚上,喜欢从无力负担的朋友手头大把赢钱,经常占女孩便宜再把她们抛弃。威斯特是他朋友,但他从未感谢过对方,还一心想睡威斯特的妹妹——如果她让他得手的话。他越来越惶恐地意识到,自己几乎没做过一件无私的事。

他在马车上的草料袋间不安地扭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目光放长远。从今往后,他要设身处地、推己及人。但这可以稍等,等他能吃东西了,会有大把时间努力做个好人。他心不在焉地挠着脸上绷带,巴亚兹骑马跟在后头,遥望湖水。

“你看见了吗?”杰赛尔嘀咕。

“看见什么?”

“这里。”他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