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苏州(第2/3页)

看来营造司可不是什么纯靠人治和关系的部门,大家开口都不怕得罪人,不怕小人背后报复,也说明这里的环境相对公平的多。

她做好笔,铺开图纸,凝神扫了一下全图,负责核算的方主事扔来了个册子,册上写着《崇奉二十七年万国博览会主会馆营造数典》,简称“会馆营造数典”。

记载的是这次营造的基础数值和单位对照。

以前营造的工事,大多是带斗拱的殿堂建筑,算面阔、进深,斗科攒数,都有《营造法式》这样的祖宗法典做依照,计算量不大。

但这次是钢结构,所以必须要引入很多钢铁材料承重的数字,而且是上叠搭承,要算的数字可没有祖宗法典来对照,全都是要重新算作。

她努力理解了一下,发现要核算的就是这已有设计图中,数条横梁的正应力,剪应力,稳定性等等的数值,是否在会馆营造数典的规定范围内。

这要计算的数量可不少。

方主事是个三十岁不到短须眯缝眼的和气男人,人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有些痴迷算术,脖子上搭了一条串珠,那些串珠可以推动旋转,每一颗珠子上也刻着不少数字,似乎是一套他自个儿的进制法。

他一边跟她安排工作,一边还在转着串珠,似乎在脑内算着什么。

方主事:“这儿有朱笔,瞧见有不对的就红笔标出来,别着急,其实工程到这一步,我们核算科不太重要,你清闲点也行。我这边对你没什么要求。”

这话听起来,让俞星城觉得更不舒服了。

明明所有人都在闷头工作,却把她当成吉祥物似的“没要求”。虽然方主事可能是无意的,但这种认定她干不了什么的潜意识,比徐监的冷嘲热讽更让她觉得不舒服。

但俞星城倒也没赌气或者说心里暗自下决心,说要把事情做好。

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要怎么上手。她确实没核算过这种古代图纸的数值。

相比于那种虎头虎脑却非要搞出成绩的冲动,她宁愿先了解这些工作到底是怎么做的。等她对自己的水平和工作内容了解个七七八八,不如到时候再给自己定目标。

俞星城第一日,主要是先搞明白图纸上每一个单位和专业名词的意思,然后看了看她们的演算过程,她拿着几张草纸,拿了几个别人核算过的数字,先用自己熟悉的公式运算,能不能做出同样的数字。

到快下班的时候,她心里总算有些数了。

很多人都没走,俞星城也没打算走。

她推开图纸,把所有关键的数值都写成阿拉伯数字,然后把所有文字表示“体积力”、“力矩”“冲击韧度”等等的用词,全都化成她熟悉的希腊字母,把复杂的算法描述写成公式——

虽然这些公式和她前世印象中一些基础的力学计算稍有出入,但她并不怎么怀疑古代技术人员的水平,就先按照这一套古代公式进行计算。

如此算下来,其实都是一些非常基础的数值演算了。

她每一个数值算定三遍,有些微妙的误差,但俞星城没低情商到随意否认前头众多官员的工作,她决定将自己再一次算出的数值另记一张纸,提交给方主事。到时候能不能重视这些细小误差,就是方主事的责任了。

工作到她觉得饥肠辘辘的时候,也基本完成了整张图纸上的核算。

俞星城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桌案前最起码围了七八个啧啧称赞的同僚。

他们手里端着粥汤或者烤饼,看她抬头,尴尬道:“呃,司内如有夜班,直令会给备下夜宵,明日也可过卯半个时辰。刚刚是想叫你吃夜宵,但你没反应……”

就是说科室里加班管饭,第二天也可以晚点打卡啊。

他们实在是忍不住去关注这位女算科,一下午她搬了凳子坐在这儿,基本没挪过地方,专心致志的乱写乱画。等他们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手指捏着裹了宣纸的碳条,被碎粉沾染的右手一团黑,她并没有在意,无事外物的在这儿低头演算,在草纸上画下一串串梵文般的数字。

有人道:“我见过色目人用过这种符号?市舶司那边似乎做外商贸易的,偶用这种数字计算。”

色目人是元朝开始对西亚人的一种称呼,但现在在大明的色目人,包括小燕王的父亲,多是指隔壁奥斯曼帝国的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

阿拉伯数字正是阿拉伯人从印度带出,而后带入宋代市舶司的,如今已经是外贸大国的大明,自然接触阿拉伯人和阿拉伯数字更广泛了。

市舶司这种主要负责外贸产业的机构,用阿拉伯数字记账也很合理。

方主事却摇头,指了指她写下的分号和乘号:“我在国子监见过这种算法,有人翻译了某位英国大臣的书,叫《自然定律》,就有过这些符号,不过只有国子监内少部分喜欢用这种字符。”

《自然定律》?那不是牛顿的力学论文么!

大明竟然已经翻译引用了。不过因为大明自己也有一套颇为成熟的数学体系,再加上大明的数学并不放在基础教育里,所以基础数学,一般都是靠编口诀教授给造房工人、算地小吏。

除却某些生产蒸汽机车的工坊,并没有用太多机会使用这些舶来的数学定式。

俞星城点头:“确实是那一套。我用惯了,算起来很便利。”

方主事摇头晃脑:“确实,你这核算的太快了,而且我在这儿看着你把每个数值核算了三遍。就算是我,大概也要不眠不休到明日中午,才能算出来。”

他之前有无意识的瞧不起,也有无意识的坦率:“我还以为我们科多了个拖后腿的,没想到来了个顶梁大手。”

俞星城笑了笑:“我不懂的事情还很多,但我会努力学的。”

这倒不是假话,她还真觉得挺有意思的。

而且自己能负责工作,自己能养活自己的感觉,比俞家某些人因为生她养她就能指手画脚的感觉,爽太多了。

她洗了手吃了宵夜,方主事也要带她去会馆的施工场地上去瞧一瞧。

这真的是理科男的惊喜体贴,都加班加到这个点了,不放她早点回家,还说要登上脚手架俯瞰苏州城。把俞星城冻得不行,她没开口,也没一个人给她递衣服的。

她觉得冷,又觉得莞尔。

这些人拿她当分享美景的新同事和好友。却又没有那根要照顾女人的筋。

要是真一个个觉得她是弱女子,对她不间断的嘘寒问暖,她反而不适又觉得被瞧不起了。

一群同僚簇拥着她登上铁楼梯和脚手架去,走到了大约五层高的横梁处。

横梁附近为了方便监工来回行走,装了些绳索栏杆。

她都从炽寰爪子里摔下来过,这点高度更是不会怕了,方主事须发被风吹动,登高后,声音里还有些兴奋:“看!苏州不比应天府差吧!一直到西边,都是咱们万国博览会的园林,除了这一座八角穹顶主会馆,还有三四个副会馆。其他几个副会馆都没有被损毁,如今正在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