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以及男人的爱(第2/13页)

“哎,那边!”泥泞的地上传来一串脚步声,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亲切的触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还活着!过来,麦克唐纳德!来搭把手,他自个儿没法走路。”来了四个人,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扶起了他,将他无力的手臂垂挂在尤恩·卡梅隆和伊恩·麦金农的肩头。

他想叫他们别管他。刚才醒来时他已经回忆起自己的初衷,回忆起自己是决意要战死沙场的。然而,这些人的陪伴带给他一种甜蜜的感触,让他着实无法抗拒。经过方才的休息,他那条受伤的腿已经恢复了知觉,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伤情有多么严重。无论如何,他都快要死了。应该感谢上帝,他不用在黑暗中独自死去。

“喝点儿水?”当杯沿凑到他嘴唇上,他强迫自己清醒足够久的时间把水喝下,小心翼翼地没有把杯子打翻。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按了一小会儿,然后无声地移开了。

他烧得厉害,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眼底的火焰。他的嘴唇变得干裂生疼,但时不时袭来的寒意更加糟糕。至少,发热时他可以躺着不动,而发冷时的寒战却会把左腿里沉睡的恶魔惊醒。

默塔。想到他的教父,他突然有种可怕的感觉,但空白的记忆使这种感觉无法成形。默塔死了,他知道一定是这样,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高地军队一大半都死了,被屠杀在那片沼泽——这是从这间农舍里大伙儿的交谈中得出的结论,可他却对那场战斗没有丝毫的记忆。

他以前也在军队打过仗,知道这样的失忆在士兵中并不少见。虽然见过如此的情形,但他自己从没遭遇过。他明白记忆是会恢复的,所以心中期望着自己能在记忆恢复之前死去。他一边想着一边挪动了一下,这一挪动,一道白炽的剧痛穿过他的腿,他哼了一声。

“你还好吧,詹米?”尤恩在他身边撑起手肘,一张担忧的脸在黎明熹微的晨光里显得很苍白。他头上绑着血迹斑斑的绷带,是一颗子弹擦过头皮的伤,领口还留下了铁锈色的污迹。

“唉,我没事。”他抬起一只手感激地搭上尤恩的肩膀。尤恩轻拍着他的手,重新躺下。

乌鸦回来了。漆黑如夜空,它们随夜色而息,随晨曦而返。它们是属于战争的鸟群,倒下的士兵的血肉之躯是它们的盛宴。那天那残暴的鸟喙叼走的眼珠完全可能是他的,他回想着,体会到自己的眼球在眼皮底下的形状,浑圆而炙热,美味的凝胶不安分地来回滚动,徒劳地在四下里寻求宽恕。这时候,初升的太阳把他的眼皮变成了一片深暗的血红。

有四个人聚在这间农舍唯一的窗户前低声交谈着。

“逃出去?”其中一个朝窗外点了一下头,“天哪,我说,咱们这些人里面情况最好的踉踉跄跄也走不了几步——起码有六个人根本动不了。”

“你们能跑就跑吧。”地上一个躺着的人说道。詹米咬牙切齿地看了看自己那条包裹在破棉被里的腿,跟着说:“别为了我们犹豫不决了。”

邓肯·麦克唐纳德从窗口转过身,忧郁地一笑,摇了摇头。屋外的光照射在他棱角粗犷的脸上,疲倦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不成,我们还是留下,”他说,“首先,这儿满地都是英国佬,跟虱子似的。你从这个窗口就看得到,一群一群的。没人能从德拉莫西活着出去。”

“就连昨天从前线逃走的那些人,都走不远,”麦金农轻声附和,“你没听到晚上英国兵快行军打这儿经过?就咱们这帮残兵败将,你说他们会抓不住?”

没有人回答,答案是什么大家都清清楚楚。因为寒冷、疲劳和饥饿,很多高地人还没开战就已经站不住了。

詹米转过脸面对着墙,祈愿他的人马离开得足够早。拉里堡是个偏远的地方,如果他们逃离卡洛登足够远,再被抓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不过克莱尔也曾告诉过他,出于饥渴的复仇欲望,坎伯兰的部队将蹂躏整个苏格兰高地,足迹遍及偏僻的乡野。

这一次再想到她,他心中仅仅泛起了一波强烈的渴望而已。上帝啊,若她在此地,有她的双手触摸他,照料他的伤处,让他把头枕在她的怀里……可是她走了——离他而去,去到那两百年之遥的地方——而这一刻他要为此感谢上苍!泪水缓缓地从他紧闭的眼睑之中流淌出来,他艰难地侧转过身去,不让其他人看到。

“主啊,愿她平安,”他祈祷道,“她和孩子。”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烧焦的气味突然从没有玻璃的窗口飘进屋里,充斥在空气中。那是一种比黑火炮的烟雾更浓厚的辛辣气味,其中夹带的一层气味让人联想起烤肉的香气,隐隐地摄人心魄。

“他们在烧死人。”麦克唐纳德说。待在农舍这么久,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窗前的这个位置。他看上去就很像个骷髅,煤黑的头发满是灰暗的尘土,尽数朝后梳着,露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脸。

沼地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促而干哑的爆破声,是枪响。所谓仁慈的一枪——每每有身着格子呢垂死的苏格兰武士被扔进柴堆,与他的战友中更幸运的已死之人一同被付之一炬,富有同情心的英国军官会赐予他仁慈的一枪。詹米抬起头,邓肯·麦克唐纳德依旧坐在窗边,只是紧闭着双眼。

躺在边上的尤恩·卡梅隆轻声道:“愿我们也能找到同样的仁慈。”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他们果真如愿了。第二天正午刚过,农舍外终于传来穿着皮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门打开了,皮质的合页不声不响。

“上帝!”见到农舍内的景象,来人压低了嗓音惊呼道。穿门而入的风搅动起屋里的臭味,夯土地面上或卧或坐地挤满了肮脏污秽、沾满血迹的人。

没有人讨论武装抵抗的可能性。他们无心恋战,抵抗毫无意义。屋里的詹姆斯等人只是坐着,等待来客的随意支配。

来客是一位少校,穿着笔挺的制服和锃亮的靴子,模样清爽光鲜。在门口稍事犹豫,查看了屋里的各色人等后,他走进屋里,身后紧跟着他的中尉。

“我是梅尔顿勋爵。”他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意欲寻找这些人的头领,好为他发的话找个最为合适的听众。

邓肯·麦克唐纳德看了看这位少校,慢慢站起来,点头致意。“邓肯·麦克唐纳德,来自里奇谷。”他说,“这里其余的各位,”他的手一挥,“不久之前都曾是詹姆斯国王陛下的战士。”

“如我所料。”英国人冷淡地说。他年纪挺轻,三十开外,但举手投足有久经沙场的自信。他刻意逐个审视了屋里的人,随后从上衣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