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乱 第22章

圣王十三年秋,辰月传教旨立三皇子白千行为帝。与此同时,太子白渝行现身唐国,指白千行为伪帝,诏令天下诸侯勤王。整个东陆风起云涌,唯独皇城天启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宁静,尽管在那潭死水之下,暗红的血仍在缓缓扩散,且日渐凄厉。

顾小闲在这个多事之秋却过得十分滋润。莳花弄草,吟风弄月,每天还有两尾活蹦乱跳的碧鳜鱼送到府上,养刁了她的胃口,也养肥了她的歹心,让她更加想将原映雪名下的湖据为己有。

“你在信诺园偷听了半个月壁脚,到底有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她仰天靠在摇椅上,伸手可及之处摆满各类吃食,这些日子拖着条瘸腿哪儿也去不成,只好每天在家贴秋膘,贴得一贯尖俏的下巴也明显圆润起来。里亚说照这样养到冬天,一定能为顾府省下祭祀用的牲口钱。

“顾西园对妹妹,那是真好。”

陆珩将里亚做给小闲的私房点心逐一尝遍,最后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小闲一僵。

“怎么好?”

“黄金屋养着,白玉床供着,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皇帝家的女儿也不见得这么伺候。”

“这就叫好?”小闲冷笑,“花钱谁不会?里亚的工坊一天能造掉我两百个金铢,还成天嚷嚷我对她不好,没让她今年回雷眼山参加河络地火节。”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那妹妹是个傻子。顾西园成天陪她说话,她就跟块木头似的不理不睬,偶尔回一两句就乐得他眉开眼笑,我看过不多久,他也快成傻子了。”

“哦,说些什么?”

“都是些孩子话。据说受了太多刺激,心智只停留在八岁。顾西园现在四方延请名医,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凉风习习,吹得枝头枫叶簌簌掉落,一团接一团的橘红小火焰漫天飞舞,落在池中也不熄灭,仿佛要将整个世界一网烧尽似的,烧得小闲浑身燥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是想弥补良心上的不安吧,”她又冷笑,“一介女流沦落乱世,无外乎任人欺凌的命运。问问青楼里的头牌,谁的背后没有一把辛酸泪?就算他是平临君富可敌国,做哥哥做到这个份上,未免也忒失败了。”

忒失败了!妹妹就在眼前,竟然还错认了旁人!

陆珩不太能理解小闲突如其来的尖刻,掏掏耳朵,道:

“总之看来看去,看不出那个妹妹有什么蹊跷,若是真的心怀不轨,扮成傻子倒是个好办法。”

“你这呆子眼拙,”小闲白他一眼,“看来还得劳烦我这瘸子亲自去一趟。”

“总算等来了。” 信诺园的风雨楼上,平临君顾西园对布衣少年由衷笑道。

年初就收到唐国百里家的书信,让他准备偿还一笔久欠的债务。顾西园思来想去,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欠百里恬什么。他是个习惯给予的人,散财如土,总喜欢让别人欠他东西,这是一个商人的习惯。做人情买卖,在需要的时候收回,诸如此类。所以百里恬的书信让他颇奇怪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消息传来,说唐国公找人劫了淳国大牢,把那头孤狼似的淳国七公子给撒了出来,顾西园才从记忆深处翻出一笔旧账——与淳国大公子敖诩的旧账。

他看着少年略显娟秀的脸,心想血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这位七公子必然是由某个美貌的如夫人庶出,眉目婉约得不似个敖家男人,但他看人的眼神和他哥哥敖诩如出一辙,闪耀着利刃在激战中淬出的火光,仿佛多瞧一眼身上就会多出道伤口。所以,这样一个面相清弱的少年可以跃马沙场指挥千军,其实并不奇怪。

“令兄旗下的精锐,都还在。”

顾西园口气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啻晴空霹雳,震得敖谨一激灵。

谁人皆知淳国那支铁血之师尽殁于圣王七年的混战,余下少量残兵也被继任的淳国公敖诘遣散。作为一个归依辰月的侯国,辖下拥有千余名金吾卫守护都城便已足够,允许淳国留存风虎十三卫已属法外开恩。

“令兄在中州之乱时,与我谈了一笔生意。”

顾西园眺望着信诺园的前院。那里排着蜿蜒的长队,都是从四方赶来天启的潦倒世家子弟,只要到信诺园报出祖上的爵位,便能领取五个金铢的“立身钱”。他就是用这样简单而又切实的方法来支持义党,数年内派发的金铢约有二三十万之巨。世人都赞他仁富之商、曲线救国,他却自认自己没那么崇高。

他的出发点其实很简单。

作为宛州顾氏的家主,他首先需要保证顾氏家声不会在他手中衰颓,族人与手下衣食无忧。只有国富民强才会生意发达,所以辰月乱世,他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反对。

这是一个生意人概念中的兼济天下。

只不过,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而是大胤第一皇商。顾氏声望与皇族气数可谓同气连枝,所以中州之乱时,敖诩第一时间便找到他,知道只有他才敢接下、也有能力接下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单买卖。

“他许我一样天下商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明澜古道互市。作为交换,我需要助他一件事,”顾西园眼底暗藏着波涛,“助他藏匿一支……骑兵团。”

一丝蚂蚁啮咬似的战栗爬上敖谨颈项。

骑兵团。整个东陆称得上精锐的骑兵团,也就只有一支。

淳国敖诩麾下的风虎军。

当年这支骑兵纵横菸河流域,平楼国,挑晋北,抗蛮族,是一支既擅奇袭,又能硬拼的铁旅。现任淳国公手中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风虎十三卫,其实仅仅是风虎军一支后备分队。

他一直以为他们与诸侯联军一并葬送在中州之乱……

“魏强,风虎军掌旗,膂力惊人,昼夜乱战而帅旗不倒,现于沁阳城郝家村十里堡打铁。”

“邹华清,擅淬毒,因为制毒时误伤同袍被从校尉贬为伍长,人称毒手老邹。近年辗转于柳南与和镇,是远近闻名的赤脚郎中。”

“薛军师薛诚,以满腹经纶隐匿于阳穆城郊一间破敝私塾,乡里幼童最爱听他讲古,‘素文纯谋取九州如烹小鲜,蔷薇帝征战四方天下大同’……”

“斥候李,清余岭务农。”

“探马张,衡玉港跑船。”

“……”

顾西园每道出一个名姓,敖谨面上便多一分怆然。哥哥深谋远虑,于溃退途中遣散随军,分明已将时局看得透彻,自知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才会留此暗手以待后势。

“还有些人已经断了音讯,失散在广阔的宛越大地,即使是我也要费些时日才能找齐。当时令兄说只管藏好这支军队,不多久一定会有人寻来,重新网罗这些能人异士。我想他说的就是七公子,”顾西园微笑道,“能在风□兵团一呼百应的人,只剩下您这位曾经和他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少将军了。谁知,在下一等就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