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乱 第12章(第2/2页)

如果她不走,也许会被活埋吧?

顾小闲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至今不能肯定自己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是否真实:顾府上下聚集在祠堂里,灵柩牌位香案一应俱全。四叔公的尖嗓门明明白白穿过纷飞的挽联白幔传出来:

“刑克父母,白虎带煞,留着这孩子整个家族都会败落……”

“不是说她活不到年关?这一病不起,肯定又折损不少……”

“早去早好,入土为安……”

四叔公一贯嫉恨他们兄妹,所以她只是站在雪地里安静地倾听,淡漠的目光落在牌位上,仿佛上面写着别人的名字。可是接下来,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了一句让她人生彻底颠覆的话。

“好,如叔公所愿。”

那个负手立于窗前,面色清冷的高挺少年——她的哥哥顾宛琪。

疼痛突然来袭,小闲松开拳头,发觉初愈的伤口被不小心抠烂,淡红的血水沁了出来,不由满心懊恼。

所以,她很少回忆过去。谁没事喜欢自虐呢?那个光脚站在雪地里的小女孩,每次回头看到,都会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悲怜。

那不是她喜欢的情绪。

她想要和和满满,热热闹闹,自由欢快地活在这世上。

所以,即使丢了贵族世家的名字和身份也不要紧。自从踏出西园之门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顾宛瑶,过去的一切与她再无干系,努力重新开始就好。

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度过了接下来的十年,竭力遣散心中的愤恨和悲凉,并没有因为心怀仇恨而成为丑陋狭隘的人。

她也打探顾家的动向——四叔公的家产之争终于失败,年轻的家主顾宛琪风生水起,以西园之名震动天启,成为名噪一时的平临君——却也只是抱着听书的心态,就像一切对贵族公子好奇的坊间平民。

她也听说顾西园当年为找她几近倾家荡产,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赏格高悬,四处探听妹妹的下落,但只是一笑而过,继续过她诗酒天下的飒沓生活。她记得一个世家小姐有多少愁死人的规矩,根本不想给自己找个桎梏。再说,流水十年,山倾河改,她从顾宛瑶变成顾小闲,他从顾宛琪变成顾西园,江洋大盗与世家公子,若说交集,除了这个姓氏,又能剩下多少。

你为什么不连这个姓也一起放弃?

你从擎梁山出来,为什么偏偏去了淮安?

你在宛州苦心经营这些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衣锦还家吧?

原映雪的话在耳边萦绕不去。

这个人,只要开口必然一箭穿心,句句明白通透,着实让人讨厌。

这些问题她都有答案,只是一直刻意忽视,以为捂得严严实实,它就不复存在。

小闲颓丧地垮下肩膀,是啊,人永远无法彻底抹杀过去。说到底,她还是在意。顾宛琪希望她做一个言德容工的世家千金,她就偏要女扮男装行止粗鲁。顾宛琪经商,她也经商,入淮安城三年便混得出人头地,造了一座比西园大得多的闲园:他们流着一样的血,对商机的把握和运筹,她的天分不比他差,更何况,她背后还有一个隐秘而强大的体系——天罗。

她是在斗着气。

他原本是唯一护着她的人。她出生时折腾了一天一夜,最终母亲因难产故去,自此宗族里就开始流传她是煞星的说法。这个传言在父亲丧身海难时达到巅峰,连自幼相伴的丫鬟也纷纷辞去,唯有哥哥相伴不离。那时候多少亲戚外族觊觎顾家的生意,试图争夺家主之位,四叔公甚至意欲将他们兄妹逐于旁室,但她从未担心过,因为顾宛琪总会摸着她的头顶说“别怕,有我”,声音那么严肃,眼睛却那么温暖。

这个长她十岁的哥哥,她总需要拼命抬头仰望,才能看得见眼睛,是那么高大稳妥的存在,是她孤独世界中最后一样安慰和庇佑。

却在那一年冬天,崩塌如雪。

靠山没了,被迫自立自强,总得咬牙走出自己的康庄大道吧?

她即使不是平临君顾西园的妹妹,也能照样活得很好——或许,这就是她跟过去相关的唯一执念。

顾小闲拍拍额头,长舒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就让她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到平临君面前使劲地炫耀一通,好好完成这个执念吧。这个经年的旧伤口,也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