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第6/28页)

Fatal Revenge;or,The Family of Montorio ,1807)出道,却在其恐怖杰作《游荡者梅尔摩斯》(Melmoth the Wanderer ,1820)中生动详尽地描绘了种种恐惧,将哥特文学中恐怖的高度一举提升至前所未见的精神层面。

《游荡者梅尔摩斯》讲述了一位17世纪爱尔兰绅士的故事。他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来延长自己的寿命,而如果自己能够劝服他人接受此契约,便可获得救赎。不过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即便是那些因绝望行为不择手段的人也对此诱惑无动于衷。其实总体说来,整篇故事不乏硬伤:框架十分臃肿,行文冗长繁琐,有意义的内容随着剧情发展逐渐递减,大段的叙述中还套着其他不相关的叙述,作者甚至会通过做作的巧合试图圆说剧情中相对生硬的部分。不过在这无尽的长篇大论中,却有许多处透着以往此类作品中不曾见的力量——对人性真理的亲近,对真正意义上的“宇宙恐怖”精髓的理解,与文中近乎白热化的情感抒发,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了作者自我表达的杰出艺术品 (24) ,而不仅仅是其写作技巧的展现。对于不抱有任何成见的读者而言,《游荡者梅尔摩斯》作为恐怖文学的一大进步是无可厚非的:在这里,恐惧由以往的传统中提炼而出,升腾为笼罩在全人类命运之上的阴云。马图林笔下的恐怖,即使是作者本人读来都会战栗,因此也无疑是令人信服的恐怖。对于讽刺作家而言,将拉德克利夫女士与刘易斯的作品谐谑一番本在情理之中,但当换做这位爱尔兰人的文章,这位手法有如疾风暴雨般剧烈、气氛构造极具张力的天才时,他们在其文章难寻丝毫虚伪之情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无疑,这纯净但又强烈的情感,伴随着些许凯尔特神秘主义,给予了马图林无上优良之匠器以塑其伟业,并因此获得了文豪巴尔扎克的赞美,将梅尔摩斯与莫里哀笔下的唐璜、歌德的浮士德,与拜伦的曼弗雷德并称为现代欧洲文学中至高无上的寓言式人物,随后更写下了名为《改邪归正的梅尔摩斯》(Melmoth Reconciled )的乐观续集,使这位游荡者终获救赎,将契约传至一位宿居巴黎的逃债者身上,并在之后流转于一系列受害者之手,最终因一位嗜赌成性的亡命徒之死而告一段落。司各特、罗塞蒂、萨克雷与波德莱尔 (25) 这几位文学巨匠也给予了马图林一致好评,而在奥斯卡·王尔德遭贬黜之后流亡巴黎,化名“赛巴斯蒂安·梅尔摩斯”度过余生的这一事中也可见其影响力之广泛。

《游荡者梅尔摩斯》中的某些场景至今仍使读者不寒而栗。故事以死亡开场——一位老者因其所见之物惊吓过度而突生急病,命不久矣。他的病因与其所读过的某篇笔记,和一座位于威克洛郡的古老住宅中一扇偏僻的壁橱内的肖像画有关。于是他给尚在都柏林三一学院进修的侄子约翰写信,请他前来探望,而当约翰到达其住宅时注意到许多反常之事:壁橱中的画像双眼放着令人不安的光 (26) ,有两次有如画中人模样的人在大门前一闪而过。梅尔摩斯古宅随即被一股恐惧的阴影所笼罩,而这座古宅的前主人、梅尔摩斯家族的祖先,便是画中之人“J.梅尔摩斯,1646”。老者在弥留之际声称画中人——当时已是1800年前夕——仍存活于世间,而约翰则在遗书中得知叔叔希望自己能将画像与抽屉中的某本笔记一并销毁。年轻的约翰很快便从那笔记——由一位名叫斯坦顿的英国人17世纪末所写——中得知了一起发生于1667年的故事:斯坦顿在西班牙遭遇了一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乡,之后被告知了一段往事——一位牧师试图谴责其为至恶之人,却在他的注视下死于极度惊恐。当斯坦顿回到伦敦与那人再次相遇之后便被送入了疯人院,而这位陌生人之后前去探视——他的眼中闪烁着非同寻常的光芒,他的到来也伴随着诡异的音乐。这位邪恶的陌生人便是游荡者梅尔摩斯,前来劝说斯坦顿从他身上接下这恶魔的契约来脱离眼前的困境;而斯坦顿如同梅尔摩斯之前拜访的人一般,面对如此诱惑毫无动摇。梅尔摩斯为了使斯坦顿回心转意,对疯人院生活的恐怖进行了颇为详尽的描述——这也是全书中最为有力的段落之一。斯坦顿获释后用了后半生搜寻梅尔摩斯,发现了他的家族与祖宅。这篇笔记便是由他所留,此时早已破旧不堪。约翰之后烧毁了画像与笔记,但在当晚的梦中便遭遇了自己令人胆寒的先祖,手腕上也因此留下了一块蓝黑色的印记 (27)

不久之后,约翰迎来了一位访客——海难幸存者、西班牙人阿隆索·德蒙卡达,为逃离修道院的强制修行与异端裁判庭的折磨渡海而来。他承受了无数酷刑——文中对他在地牢中所受的刑罚与其试图逃脱的描写甚是精妙——但即使在这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也没有屈服于游荡者梅尔摩斯的诱惑。逃狱之后,他在庇护他的犹太人家中发现了一本关于梅尔摩斯其他事迹的笔记,其中包括了他如何在印度迷惑了一位名叫依玛黎的少女。依玛黎之后来到西班牙寻亲问祖,改名为多娜·伊西多拉,并与梅尔摩斯在午夜时于一座遭人嫌恶的修道院礼拜堂的废墟中,在一位隐士的尸体旁举行了婚礼。在这部由四卷组成的作品中,德蒙卡达的陈述所占篇幅略显过多,而这不均衡的布局则很可能是整部作品写作手法最大的败笔。

最终约翰与德蒙卡达的谈话被游荡者梅尔摩斯的闯入打断了。此时梅尔摩斯显得精疲力竭,眼光不再咄咄逼人,他的面容也在迅速衰老——契约的期限已然临近,而他也在一个半世纪的游荡之后回归祖宅等待命运的审判。他警告所有人务必速速回避,夜里无论听见任何声音也不可出屋,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生命的终结。恐怖的嚎叫整夜回荡在大宅之内,而约翰和德蒙卡达听闻着这一切,直到天明周遭安静之后方才走出房门。梅尔摩斯所处的房间内空无一人,地上有一串通向后门的泥泞脚印,引至屋后的海边悬崖,一旁则是一道凌乱的痕迹,好似沉重的躯体被挣扎着拖行至悬崖的边缘。游荡者的围巾在悬崖下的岩石上被发现,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迹象证明梅尔摩斯的存在。

这便是整篇故事的梗概。毋庸置疑,这部节奏适当、充满暗示、以艺术性的手笔刻画恐怖的作品,与——引述乔治·圣慈贝利教授之言——“拉德克利夫女士那具有艺术性但仍略显浅薄的理性主义,和品味差、有时匆忙草率、通常过分幼稚的刘易斯”的作品之间的区别显而易见。特别是马图林的文风尤其值得称赞。相比其前人作品中多见的浮华与造作,其直白有力、生动鲜活的描写使这部作品着实高明许多。艾迪斯·伯克黑德教授在她的哥特文学史研究中恰到其处地指出,虽然马图林的缺点不可忽视,他仍是最后一位,同时也是最为杰出的哥特文学作家。这部作品出现于哥特文学晚期,因此《游荡者梅尔摩斯》未能掀起如《乌朵菲奥》或《僧侣》一般的狂热,但它依然深受读者欢迎。如同之前的哥特作品一般,这部作品也被改编为戏剧,搬上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