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宅梦魇 The Dreams in the Witch House(第2/12页)

吉尔曼的房间颇为宽敞,但呈古怪的不规则形状:北面的墙壁从远端到近端显然在向内逐渐倾斜,低矮的天花板也朝着同一个方向微微下沉。倾斜的内墙与房屋北侧笔直的外墙之间必然存在一个空间,但除了一个明显的耗子洞,以及另外几个被堵住的耗子洞之外,没有任何通道——也没有任何曾经存在的通道的痕迹——能通往那里。不过,从外面看来,那里曾经有扇窗户,但在很久以前就被木板封住了。天花板上方的顶楼——那地方的地板一定是倾斜的——同样无路可通。当吉尔曼爬上木梯,来到比阁楼其他部分都高、与上方的顶楼平齐的布满蛛网的空间时,发现这里曾经有道孔隙,但被年代久远的厚木板层层叠叠地封严实了,上面还钉着常见于殖民时代木工活儿中的粗壮木桩。然而,不论他费多少口舌,房东就是无动于衷,不肯让他去调查这两处封闭空间中的任何一处。

光阴流逝,他对自己房间那不规则的墙壁与天花板的兴趣与日俱增。他开始在这些奇怪的角度中读出了数学方面的涵义,为破解它们的用途提供了一些模糊的线索。他琢磨着,老凯齐娅之所以要住在这么个奇形怪状的房间里,必然是有适当的原因,她不是还声称,自己正是通过某种特殊的角度,跨越我们已知的世界边界,去了外面么?他的兴趣逐渐从倾斜墙面以外的未经探索的空间,转移到了他已经踏足的这个空间之上,因为现在看来,墙面之所以倾斜,似乎关乎后者的用途。

他是从二月初开始发烧,并且做起了那些梦的。大约是从那时起,吉尔曼的房间中那些古怪的角度就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几乎令人迷醉的效果。随着阴冷的冬季渐深,他开始盯着下沉的天花板与朝内倾斜的墙壁的交汇处,越来越聚精会神。这段日子里,他为自己无法专注于正式的学业而深感忧虑,年终考试给他带来的焦躁也十分强烈。但异常灵敏的听觉给他造成的烦扰几乎不比这少。生命变成了一片没完没了、简直不堪忍受的嘈杂声,而且还有另一些声音——也许来自生命以外的领域——在听力范围的边缘颤动着,给予他一种持续不断的恐怖感。在切实存在的那些噪音当中,最可恶的当属老鼠在古老的隔墙中发出的动静了。它们抓挠墙壁的声响有时听来不像偷偷摸摸,倒像是故意的。当这种声音从倾斜的北墙中传来时,会混杂着一股干巴巴的咯咯声——当它从倾斜的天花板上方那密封了百年的顶楼中传来时,吉尔曼总是绷紧神经,仿佛某个可怕的怪物即将降临,它只是在等待时机,好最终完全吞噬他。

那些梦完全超出了理性的范围,而吉尔曼觉得,它们一定也是他研究数学和民间传说的结果。他的公式告诉他,在我们已知的三维空间之外,必然还存在某些不明的领域,而且老凯齐娅·梅森很可能——在某种不可揣度的力量的指导下——当真找到了去往那些领域的大门,对此他一直念念不忘。泛黄的县志中记载着她的供词,还有当初指控她的人的证言,都可怖地透露着一些超乎人类经验的东西——里面还描述到了她那蹿得飞快、浑身长毛的小小的使魔,尽管充满了叫人难以置信的细节,感觉却真实得吓人。

那个东西——比大老鼠大不了多少,被小城居民们古怪地叫作“布朗·詹金”——似乎是一群共感强烈之人出现大规模集体幻觉的产物,因为在1692年,至少有十一个人作证表示见过它。近年也有传言说它仍在出没,还有不少附和的声音,着实令人困惑又不安。目击者称,它有长长的毛,体形像老鼠却有一口尖牙,长着胡须的脸庞邪门地颇似人类,爪子也像小小的人手。它在老凯齐娅与恶魔之间传递信息,且靠吸食女巫之血维生——就像吸血鬼那样。它的声音像是一种令人憎恶的窃笑,而且它会说任何一种语言。在吉尔曼梦到的所有匪夷所思的可怖怪物中,没有哪一个比这只亵渎神灵的人鼠混合体更令他恐惧与反胃的了。比起他在清醒时因古老的记录和当下的传言而产生的联想,这个东西在他的幻觉中蹿来蹿去的形象要可恨一千倍。

大多数时候,吉尔曼都是梦见自己在下坠,坠入一连串没有尽头的深渊,里面充溢着无法解释的五颜六色的昏暗光芒,以及混乱得令人迷茫的声音。至于这些深渊由什么物质构成、在引力方面拥有怎样的特性,跟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他都毫无头绪、无从解释。他既非在走也非在爬,既非在飞也非在游,既非在匍匐也非在蠕动,可始终维持着某种运动的状态,这种运动半是自发的、半是不由自主。他无法判断自身的状况,因为放眼望去,自己的胳膊、双腿、躯干仿佛都被某种古怪而混乱的透视法给切割开了;可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和官能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仿佛在斜面上产生了投影——却又与他平时的身材比例与特点保持着古怪的对应关系。

深渊并非空荡荡的,而是挤满了一团团色彩古怪、形状难以描述的物质,有些看似是有机体,有些看似是无机体。有几个像是有机体的东西几乎激起了他脑海深处某些模糊的记忆,但他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它们与什么东西拥有可笑的相似之处,或是会令他联想到什么。在后来的梦境中,他渐渐看出这些有机体好像可以分成各种类别,每一种似乎都拥有极其不同的行为模式和基本动机。这些东西当中,只有一类在他看来似乎稍稍比其他种类在行动上更有逻辑、更有意义一些。

所有的这些物体——不论有机体,还是无机体——都全然无法用言语描述,甚至超出了理解的范畴。吉尔曼有时会把这些无机体比作棱柱、迷宫、成堆的立方体和平面,还有巨石建筑;那些有机体则让他联想起各种各样的泡沫、章鱼和蜈蚣,活生生的印度教偶像,以及像蛇一般舞动的繁复的阿拉伯式花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透着不可言说的危险与可怖;每当哪个有机体露出似乎注意到他了的动作,他都会感到一阵冰冷可憎的恐惧,往往被吓醒过来。至于那些有机体是如何动起来的,他所知道的不比自己是如何动起来的更多。后来,他还观察到了一种神秘的现象:某些物体会突然凭空出现,有些又会同样突兀地消失。深渊中弥漫着一种既像尖叫又像咆哮的声音,其音调、音色和韵律都无从分析,但似乎与所有那些变幻不定的物体在视觉上的模糊变化保持着同步。吉尔曼始终怀有一丝恐惧,怕这股难以捉摸、不断波动的声音会飙升到难以承受的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