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The Outsider

本文创作于1921年夏,后来发表在1926年4月份出版的《诡丽幻谭》上。由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母亲在同年的5月24日因为胆囊手术后的并发症去世,因此本文也在一定程度上吻合了他当时抑郁的情绪。本文的风格明显受到了爱伦·坡的影响,例如《贝雷奈西》以及《红死病的面具》。此外也有很多评论家认为本文的另一个灵感来源是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
那晚的男爵梦到了许多苦痛;他的那些影子与面容,有如女巫、恶魔与硕大棺材蛆虫的英勇宾朋,也早已全都成了梦魇。

——济慈

对于一个人而言,倘若孩提时的记忆只能带给他恐惧与悲伤,那么他是不幸的;倘若回顾过去,只能忆起自己在那些摆放着一排排疯狂古书,悬挂着枯竭绞死者的阴森巨室里度过的孤独时光,或是在那些挂满蔓藤,由森森怪诞巨木组成的昏暗树林里看到的可怖景象,那么他是悲惨的。诸神给予我如此之多——它们给予了我迷茫与沮丧、贫瘠与破败。然而,当我的心智有望短暂地触及其他那些东西时,我却会奇怪地为自己已有的记忆感到满足,并且绝望地试图固守住这些逐渐枯萎的记忆。

我不知自己生于何处,只记得那座城堡极其古老,极其可怕。那里充满了幽暗的走道和高悬的穹顶。那些穹顶修建得如此之高,甚至眼睛也只能捕捉到上面的蛛网和无穷的阴影。那些风化剥落的走道里暴露出的石头似乎总是令人讨厌的潮湿。而某种可憎的气味,某种犹如死去的世代遗骸堆积起来散发的死尸味道,无处不在。那里从不见光明,所以,过去我偶尔会点亮一些蜡烛,从容地凝视着它们微明的火光寻求些许安慰;那里也不见户外的太阳,因为那些可怕的巨木向上延伸的高度已超越了我所能到达的最高的尖塔。仅仅有一座黑色的高塔超越林木之上,直插未知的外空,但是它已经部分崩塌了,无法向上行走——除非我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地爬上那几乎不可能攀援向上的垂直高墙。

我一定在那块地方生活了许多年,但我却无从衡量时间的长短。肯定有着某些生物在照料着我的需求,可我却无法回忆起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或者任何活物——只有那些无声的老鼠和蜘蛛。我想那些照料我的东西,不论到底是什么,一定已经极其古老了。我一开始对与活人的所有概念就是那些长相滑稽的像我,然而又如同这座城堡一般扭曲、干枯皱缩、正在衰颓的家伙。对于我来说,那些深埋在城堡地基中的某些岩石地穴里散落的骸骨并不是什么古怪少见的东西。我曾经难以置信地将这些东西与那些人们从事的日常事务联系起来,并且觉得它们要比我从那些发霉的古书里所看到的,有关活物的彩色图片更加自然、更加正常。我从那些带着彩图的书里学到了我知道的一切,没有哪个老师敦促或者指导我。我也不记得在所有这些年里,我曾听到过任何人类的声音——甚至就连我自己的也没有;因为虽然我能阅读那些词句,但我却从未想过要大声说出来。同样,我也从未思索过自己的模样,因为在城堡里没有镜子,所以我仅仅能通过本能的意识来认识自己,凭直觉认为自己应该类似于那些我在古书上看到的年轻人物。当时,我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因为我脑海里积攒的回忆还是相当之少的。

我常常花很长时间躺着,梦见外面的世界,那些位于腐臭的护城河之外、黑暗沉默的巨木之下的世界;同时渴望地想象着自己正置身于那些位于无尽森林之外、被阳光普照的欢快人群之中。有一次,我试图逃出这片森林,但是我越是远离城堡,那些阴蔽就变得越发浓密,而空气里也越发充满了徘徊不去的恐惧;于是我发疯般跑了回来,免得在那黑夜般的死寂迷宫里迷失了方向。

所以,我只能在无尽的光暗交际中睡梦着、等待着,但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在等待着什么。然后,在那幽暗的孤寂中,我渐渐开始渴望光明,那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和疯狂,甚至让我无法再安睡下去。于是我向那座穿过森林、直插未知外空但却已经破败的黑色高塔举起了乞怜的双手。我决心要攀上那座高塔。虽然我可能会失败,但是即使瞥一眼天空而后死去,也要胜过营营一生却从未仰视过天空。

在一个阴湿的黎明时,我爬上了古老破旧的石质楼梯,一直来到它中断的地方。然后,我冒险黏附在那些细小的立足之处继续爬向上方。那死寂的、没有阶梯的巨石圆筒无比恐怖可怕;那里漆黑一片,荒废残破,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与因为受惊而无声飞过的蝙蝠。但是更让我恐惧的仍是我缓慢的进展。因为无论如何攀爬,头顶的黑暗却从未消退一丝一毫,同时新出现的寒意开始挥之不去地侵袭着我,令人生畏。我颤抖着思索着自己为何触碰不到光明。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一定会向下望去。我幻想着一定是黑夜突然降临在我四周,同时徒劳地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摸索着窗户留下的任何痕迹,那样我便能向外张望,然后试着判断我曾到达的高度。

攀附在那面凹陷、令人绝望的峭壁上,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可怕却又什么也看不见的爬行之后,在一个瞬间,我觉得我的头触碰倒某个坚固的物体。我知道我一定已经爬到了塔顶,或者至少是某一层的顶端。在一片漆黑中,我伸出那只空闲的手试着触碰这堵障碍,却发现它是石制的、无法撼动。然后我环绕着高塔开始一次极其危险的探索,爬到任何这面黏滑泥泞的高墙上任何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直到找到能打开这堵障碍的地方。然后我又开始向上爬去,用上了自己的双手加入到这次可怕的攀登中,同时用头顶开了石头障碍上的那扇厚板或是门。上面没有光,当我手伸向更高处时,我意识到这次攀登目前已经到了终点。那扇厚板是某个孔穴上覆盖的天窗,孔穴之后是一个有着层层石头阶梯、比高塔下端更加宽大的空间——毫无疑问这里通向某些位于高处的、更加宽敞的瞭望室。我小心地爬过孔穴,同时尽力防止那块沉重的厚板落回到原来的位置,但直到最后,我仍然失败了。我筋疲力尽地躺在石制地板上,听着它摔落回原位时发出的可怕回响,希望在必要时还能再度将它撬起来。

我深信自己此刻已经置身在极高的位置上,远远高过了那些林木中受诅咒的枝丫。于是,我拖着身体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同时摸索着四周寻找窗户。也许,我能生平第一次仰头看到所有那些我从书里读到的天空、月亮和群星。但我的每一步摸索带来的都是失望,我能摸到的只有一座座巨大的架子,以及上面摆放着的坚硬而且尺寸大得令我困惑的长方形箱子——一些可憎的箱子。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思索和揣测这座在亘古之前就与下方城堡割断了联系的房间里究竟可能寄居着怎样的秘密。然后,出乎意料,我的双手碰到了一扇门——它被安置在一个石头修建的入口里,上面布满了一些奇怪的凿痕,那让它显得相当粗糙。我推了推,却发现它是锁着的,但是自我身体里爆发出的一阵极其强大的力量让我克服了所有的阻碍,将它向内拉开了。当我如此做时,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最为纯粹的狂喜与迷醉——我看到光明平静地穿越一扇华丽的铁质栅门,从门后一条短小的石头通道里倾泻而下,那是满月的华光。在那之前,除了在梦境以及在那些我甚至不敢称为记忆的模糊印象里,我从未亲眼见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