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歌 八、 已别去年秋

扬州城外,瓜州渡口。

欲雨的天气,暮色四起。西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江阔云低,孤雁南飞,渡口茫茫的芦苇荡如同白浪起伏。

手从芦苇上拂过,拔了一支带茎的苇叶子,折断,凑近唇边。

舟中的艄公看着渡头上包了他船的客官——那名已不算年轻的男子身形寥落,长衣当风,从中午到傍晚,他似乎在等人,已经等得无聊,便做了只芦笛。

然而笛声还没有响起在风里,渡头边的官道上蹄声得得,已有一骑绝尘而来。到了渡旁,马上素衣女子翻身下马,还未放开缰绳就看到了埠头上手持芦笛的男子,不自禁的一怔。

“沈洵。”她低低叫了一声,松开缰绳疾步走了过去。

“小谢!”白衣男子看到归来的女子,眼里也有掩不住的欣喜,放下芦笛抢步过去。

江面上雨前湿润的风吹来,云脚低低拂着水面。在漫天水云里、两人相互奔近,在相距数尺的时候各自停住脚步,把臂相望,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十年来两人之间聚少离多,如这般三数个月不见本是平常。然而以往小别,彼此都知道来年对方必将在老地方温酒相候、因此从无挂怀,再见也不过樽前一笑——但这三个月中,却是音讯两茫茫,各自都处于危险压力之下,此时重见、宛如生离死别后再聚。

沉默。沉默之间,仿佛有微妙的气息流淌在彼此之间。

“要下雨了!客官,人都到了、还不上船么?”船家已是等得不耐,在舟中不客气的催促起来——江上的风也的确大了起来,风里零落有雨点落下。

“走吧。”谢鸿影轻轻说了一声,拉了沈洵一把,轻轻跃上船头。

江上风起云垂,氤氲的水雾笼罩了天地,宽阔的江面上一片白茫茫。雨开始下了起来,簌簌的,风越吹越大,渡船解缆,在风雨中摇向对岸。

在船舱中坐下,两人相顾无言,许久,沈洵才开口:“这些日子,可好?”

“很好。”谢鸿影低低应了一句,仿佛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间,只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两人头顶的雨蓬上。

沈洵也是沉默片刻,只道:“大光明宫会放你回来,倒是出人意料。”

“其实……小玠他虽然是魔宫的人,却并不是十恶不赦。”谢鸿影抬眼看看沈洵,眼里有隐约的悲悯,“这段日子我做了很多努力,本来想化解开他心里十年前的仇恨。”

“我给他的战书、你可看到?”沈洵却不接口,忽然间问了一句。

谢鸿影的身子微微一震,显然这个问题触到了痛处,她蓦然抬起头,目光中尽是不甘:“沈洵,为什么?你为什么急着要和他来个了断呢?——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去劝解,本来你和小玠之间、这一战说不定可以避免!……”

“这一战避无可避。”第一次,不等她说完,他就打断了她,声音沉沉的。沈洵也是抬起头,看着十年来的生死知交,忽地嘴角有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小谢,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十年前是什么人?”

谢鸿影怔住。然而不等她出言,沈洵再度截住了她,扣舷长叹,转头看向密云急雨的江面:“如果真的论起来、他倒是应该叫我一声大师兄。”

“沈洵!”素衣女子惊住,手指蓦然探出,抓住说话男子的手臂,因为震惊而扣紧。

然而沈洵没有看她,用芦笛轻轻敲击船舷,漫声道:“小谢,想来你也觉察出我有事瞒你——但是你我相知莫逆、故你从未开口问过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十年前,我来自西域大光明宫——那时候我叫少翱,是天尊宫主座下大弟子、大光明宫的前任少主。”

“沈洵。”谢鸿影怔怔看着他,再一次低声重复,然而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

——没错……没错了。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十年前,那个横空出世的惊世少年,自称来自秣陵,可是那之前谁都没有见过他。

——雨夜的湛碧楼上,方玠一出手、他就认出了那是大光明宫的武学。

——这几年来,他再三再四的推阻,不想接任中原江湖盟盟主之位。

——甚至,他从来都直称“大光明宫”,而从未如江湖习惯的称之为“魔宫”。

——原来,一切是这样……是这样。

“魔宫重返中原,现在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只是那次是悄然而退,所以中原武林人士甚至没有觉察到。

“天尊宫主抱恨远遁西域后,收的第一个弟子、是我。他教了我十三年的武功,待得我大成之日,派我前往中原、想让我先熟悉武林情况,以待来年率众卷土重来。

“然而,他并不曾料到我会反抗他的命令,无视他的野心和霸图。

“我是个疏懒散淡的人,小谢,这一点你也该了解的很清楚了——什么争霸、什么一统中原,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勉为其难。我很喜欢中原的文化和风景,慢慢地,游历一年下来,居然有了亲近中原的想法——何况,十九岁的时候、我还在秣陵遇到了苏眉。”

说到这里,一缕温温凉凉的笑意从沈洵的眼角眉梢弥漫开来,他已然不再年轻,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然而说起十年前,他的哀伤却仿佛穿越了时间渗透出来:“你也知道人年轻的时候的爱是怎样——遇到小眉以后,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什么争霸的事情,甚至都不想再回到西域去了……”

顿了顿,芦笛还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然而外面的风浪却越来越大,摇晃着舱里的两个人,雨簌簌泼进来,沈洵往里坐了坐,将雨蓬扯下来一些,替谢鸿影挡住了雨。谢鸿影似乎听得怔住了,手指还是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不曾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