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 一、序章(第3/5页)



自从走出那片冷杉林后,眼前就只余下了一种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是一步一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头顶不时传来鸟类尖利的叫声,那是雪鹞在半空中为他引路。

肺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来,一片片旋转的雪花仿佛都成了活物,展开翅膀在空中飞舞,其间浮动着数不清的幻象。

“哈……嘻嘻,嘻嘻……霍师兄,我在这里呢!”

雪花里忽然浮出一张美丽的脸,有人对他咯咯娇笑:“笨蛋,来捉我啊!捉住了,我就嫁给你呢。”

秋水?是秋水的声音?……她、她不是该在临安么,怎么到了这里?

难道是……难道是沫儿的病又加重了?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个雪中的红衣女子,然而膝盖和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只是一转眼,那个笑靥就湮没在了纷繁的白雪背后。

奔得太急,枯竭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在三步后颓然倒下。

然而他的手心里,却一直紧紧握着那一枚舍命夺来的龙血珠。

“嘎——嘎。”雪鹞在风雪中盘旋,望望远处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几声,又俯视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背上。

“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伤痕累累的肩,试图用剧痛令垂死的人清醒。

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只是颤了一下,却再也不能起来。

连日的搏杀和奔波,已然让他耗尽了所有体力。

“嘎嘎!”雪鹞的喙上鲜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着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然而在发现主人真的是再也不能回应时,踌躇了一番,终于展翅飞去,闪电般地投入了前方葱茏的山谷。

冰冷的雪渐渐湮没了他的脸,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里依稀有人在欢笑或歌唱。

“霍展白,我真希望从来没认识过你。”

忽然间,雪中再度浮现了那个女子的脸,却是穿着白色的蔴衣,守在火盆前恨恨盯着他——那种白,是丧服的颜色,而背景的黑,是灵堂的幔布。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哀痛彻骨,冰冷得接近陌生,带着深深的绝望和敌意。他怔在原地。

秋水……秋水。那时候我捉住了你,便以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为何……你又要嫁入徐家呢?那么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谅了我?

他想问她,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眼角的泪光,然而在指尖触及脸颊前,她却在雪中悄然退去。她退得那样快,仿佛一只展翅的白蝶,转瞬融化在冰雪里。

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没,感觉自己的过去和将来也逐渐变得空白一片。

他开始喃喃念一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的拯救。

但是,那个既贪财又好色的死女人,怎么还不来?在这个时候放他鸽子,玩笑可开大了啊……他喃喃念着,在雪中失去了知觉。

来不及有觉察在远处的雪里,依稀传来了悉索声。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里缓慢爬行过来的声音。

“叮玲玲……”

雪还是那样大,然而风里却传来了隐约的银铃声,清脆悦耳。铃声从远处的山谷里飘来,迅疾地几个起落,到了这一片雪原上。

一顶软轿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银铃在风雪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咦,没人嘛。”当先走出的绿衣使女不过十六七岁,身段袅娜,容颜秀美。

“绿儿,雪鹞是不会带错路的。”轿子里一个慵懒的声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个使女悄无声息地撩开了帘子挂好,退开。轿中的紫衣丽人拥着紫金手炉取暖,发间插着一枚紫玉簪,懒洋洋地开口:“那个家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总是让我们出来接,实在麻烦啊——哼,下回的诊金应该收他双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还不是以身抵债?”绿儿掩嘴一笑,却不敢怠慢,开始在雪地上仔细搜索。

“嘎——!”一个白影飞来,尖叫着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准确地抓出了一片衣角。用力往外扯,雪扑簌簌的落下,露出了一个僵卧在地的人形。

“咦,在这里!”绿儿道,弯腰扶起那个人。

“……”那个人居然还开着一线眼睛,看到来人,微弱地翕动着嘴唇。

“别动他!”然而耳边风声一动,那个懒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侧,一把推开使女,眼神冷肃,第一个动作便是弯腰将手指搭在对方颈部。

怎么?

绿儿跟了谷主多年,多少也学到了一些药理皮毛,此刻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状先吃了一惊。跟随谷主看诊多年,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样多、这样深的伤!

那些大大小小伤口遍布全身,血凝结住了,露出的肌肤已然冻成了青紫色。

这个人……还活着么?

“还好,脉相未竭。”在风中凝伫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个满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仿佛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谁,露出一丝笑意,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啊……是、是你来了?”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胆地昏了过去。

“倒是会偷懒。”她喃喃抱怨了一句,注意到伤者的左手紧紧握着,她皱了皱眉,伸手掰开来,忽地脸色一变——一颗深红色的珠子滚落在她手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凛冽气息。

这、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

原来是为了这个!真的是疯了……他真的去夺来了万年龙血赤寒珠?!

可是,即便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颗用命换来的珠子,咳嗽了几声,抬手招呼另外四个使女:“帮我把他抬到轿子里去——一定要稳,不然他的脏腑随时会破裂。”

“是!”显然是处理惯了这一类事,四个使女点头,足尖一点,俯身轻轻托住了霍展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稳地将冻僵的人抬了起来。

“咳咳……抬回谷里,冬之馆。”她用手巾捂住嘴咳嗽着,吩咐。

“是。”四名使女将伤者轻柔地放回了暖轿,俯身灵活地抬起了轿,足尖一点,便如四只飞燕一样托着轿子迅速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