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葬英雄(第4/11页)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跄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刚触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压在雪地上。阿黛尔被带得重重跌坐在他身侧,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经被锋利的剑割断了,捂着的手一放开,血如箭一样的射出,染红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对她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再出声。他将自己的剑缓缓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染满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摩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便没有了力气,贴着她的下颔颓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一线血红,便再无声息。

风雪里,血的温暖还留在颊上,他却已经在她怀里阖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尔紧紧抱着他的头,在耳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劳地呼唤着他,如幼年无数次一样抱紧他的头盔,亲吻他刀痕遍布的额头,把手放入他尚自温暖的手中,扣紧他的十指——然而,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如童年时那样对她微笑,把她抱上肩头了。那双在黑夜里凝视她无数次的眼睛已经阖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父亲和保护者——是她生命里从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这个曾经发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开了她。

阿黛尔怔怔地跪在雪里,将羿的头抱在怀里。花还在不断飘落,她能看到他的灵魂如轻烟般从躯壳里升起,在风雪里升上灰冷的苍穹。死亡结束了这一生所有的苦痛,他的魂魄恢复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英俊的脸,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虚空里抬起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原谅我。”

“我原谅你……羿,回来!不要丢下我!”她失声,不顾一切地对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拥抱他——然而他却随着一阵风,仿佛轻烟一样在她的手里消散,只留下最后的微笑。

“阿黛尔,我把我的剑留给你。从此,你要自己守护自己了。”

又一阵风从雪谷里卷来,无数花朵纷纷飞舞,宛如盛大的烟火的海洋,将纯白无罪的灵魂卷上了苍茫的天宇——那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尸体在雪地上恸哭,无边落花飘落,仿佛心里滴出的血。

那个胜利者在林间深处默默凝望着一切,没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里,握着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从肺里带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静如死,在风起花落的时候,他将剑插入面前的雪中,单膝下跪,对着那个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礼。

舒骏,直到今日,你我之间,终于是做了个了断。

生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王室,无论怎样惺惺相惜,我们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为国为民竭尽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无憾无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妨让那束缚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锁从身上脱去,作为简单纯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怀里安眠吧!

——然后,让我把你埋葬在龙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为亡者祝诵,然后从腰际摘下玉箫,缓缓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当日是为自己送行,而今日,却是为他。

清冷凄烈的曲声从空洞的腔子里吐出,响彻了这个灰冷的雪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熙宁帝十三年的冬季分外酷寒。

在大胤和卫国大军的联合包围下,房陵关内的越国遗民长久得不到外来的援助,濒临弹尽量绝的局面,已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而城外大胤从西域借来威力无比的火炮,数百门密集发射,昼夜轰击不休,固若金汤的房陵关出现了多处缺口,破城便在旦夕之间。

为求脱困,越军统领公子昭竟孤注一掷,在危急的时离开房陵关,亲自带领三十位死士单刀直入奔赴九秋崖,试图在宴席之上刺杀大胤摄政王公子楚。事出突然,刺杀几乎成功,幸亏公子身侧有能人异士相助,才堪堪逃过了一劫,并将刺客一行全数击毙在桫椤林中。

然而,阿黛尔皇后受到了惊吓,却因此病倒。

在冬季过去、季候风吹向翡冷翠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没有起色。然而不等病体康复,病榻上皇后却又听到了一个噩耗:她的丈夫、大胤的熙宁帝,因为中毒太深,缠绵病榻数月后,在三月十五日驾崩于养心殿,享年仅二十岁——

她第二次成了一个孀妇。

在大丧之日,年轻美丽的皇后披着嫁纱在灵堂前,无声地为第二任丈夫守灵,同时接受群臣的跪拜。那些穿着各色官服的东陆贵族一拨一拨地进来,严格按照东陆的礼仪跪拜哭号,又按照官位高低列队离开。

皇后静静地跪在火盆前,火光一明一灭映着她苍白的脸,便如最美丽的冰雕,毫无生气。甚至在摄政王上前跪拜上香的时候,她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盛大的吊唁结束后,新丧的皇后依然不肯离去,斥退了左右侍女。独自默默地跪在黑暗深处,仿佛魂魄都出了壳,又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深夜灵堂一片寂静,沙漏在簌簌作响——就在此刻,身侧那把羿留下的天霆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在鞘中发出了低低地呼啸。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箫声。

那个箫声响起在颐音园,幽幽随风飘来,散布了整个灵堂,不染丝毫烟火气。阿黛尔默不作声的吐出一口气。知道是那个人来了。午夜,在清冷的箫声里。仿佛有一个极轻的脚步在飘近,环佩叮当,幽香袭人而来,最后停在她的身边。

“阿黛尔。”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道,一只冰冷的小手按在她肩上。

“弄玉公主。”她并无惊奇,抬头看着那一张虚幻的脸——弄玉公主站在灵堂里。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用一块罗帕围着咽喉,脸色悲伤而宁静,隐约有一种解脱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