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夜来(第4/6页)



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派出了使节去往东陆探望自己的女儿,同时刺探如今大胤的政局,然而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他不安:熙宁帝中毒后一直没有恢复意识。朝政被胞兄接管,很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帝座之上——而他刚出嫁的女儿虽然幸运地逃脱了被毒杀的命运,但接下来却很可能要成为寡妇,将被冷藏深宫再无出头之日。

“阿黛尔是我的珍宝。她才不到二十岁,可不能一辈子在东陆守寡。”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初蹙起眉头,对儿子道。

“西泽尔。听着,如果她的丈夫死了。我们也不能让她成为殉葬品——知道么?必须采取某种措施。”

“是。”戎装的青年站在金座旁,低首领命,掩住了眼神里的光芒,“父王,一旦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一定会把阿黛尔好好带回来的。”

教皇看着最能干的二儿子,眼里有奇特的表情,许久忽然叹息:“真是奇怪啊,西泽尔……你们两个人,似乎天生注定就无法分开呢——无论阿黛尔嫁到了天涯海角,你终究都会去把她找回来,是不是?”

九月是残酷的一月,骊山上枫林层染,望去如鲜血泼地。

然而幽居在颐景园的新皇后却完全闻不到一丝血腥,只觉得这是自己一生里最明媚的时光。欢乐让阿黛尔容光焕发,苍白的脸有了血色,眸子有了神采,身体也是一日日的康复,气色良好,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还一直徘徊在死亡边缘。

萧女史虽然明白她如此快乐的原因,却是暗地里叹息不已——

“公主真是天真啊……她不明白这终究是会一场空欢喜么?”暗地里,她对华御医道,“无论如何,她和公子永远无法在一起。”

老者却是摇头:“我想她是明白的罢?她其实很聪明,小曼。”

“也是,”她轻声叹息,“就让她多做一会儿美梦吧……可怜的孩子。请你家公子放过阿黛尔吧,不要毁了她。”

“不会的,”华御医却是意味深长地叹息,“你不知道,公子对阿黛尔公主之重视,甚至让穆先生都深为忧虑。”

“呵,再爱又如何?他日公子必然会成为皇帝,也必然会有自己的皇后——他永远无法带着公主走在日光之下。”萧女史却是惨然一笑,“而且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近日我听说卫国国君有意将婉罗公主许配给公子,也差不多得到了确切的答复。”

“……”华御医无法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沉默下去。

“或许,事情和你我想象的都不同。”老者望着颐风园,脸色肃然。“今天早上,翡冷翠的教皇使节来到了帝都,和公子会面了一次。”

“什么?”萧女史吃惊,“教王的意思是?”

“他不能容许女儿一辈子留在深宫守寡,”华御医淡淡,“如果皇上一旦驾崩,他希望将阿黛尔公主接回翡冷翠。”

“这不符合礼法。”萧女史反驳。

“呵,公子可不会为了‘礼法’而冒与西域交恶的危险。”华御医拈须笑了笑,“阿黛尔公主不会在大胤呆很久了——据说公子和穆先生商议后,已经准备答应教皇的要求。”

“……”萧女史默然良久。“他的确像是会这么做的人。”

“你看,尘归尘,土归土,”华御医淡淡道,“他们终究会各走各路,不必担心。”

尽管外面有人为自己担忧不已,阿黛尔本人却似乎没有想的那么远。她居住在颐景园里,身体渐渐康复。只是单纯地盼望着每一日的白天可以短些、更短些——好让自己所爱的人从日理万机的政务军务中解脱,在夜晚降临时来到她的寝宫。

那便是她在东陆漫长枯燥的生活里,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

在身体好转后,她从未再去一墙之隔的颐音园。虽然每一夜还是能听到冥冥中的箫声,听到那一首激越的绝命词,甚或能看到白楼最高层那个幽灵少女和红衣歌姬的影子——但是,出于一种奇特而复杂的心理,她没有再踏入那个荒园半步,仿佛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个幽灵少女和那个红衣的歌姬。

是的,是的……不要再去想这些亡者了,她是活着的。她该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一段日子里,甚至连那些噩梦,都已经渐渐离开了她的身侧。

大胤的局面错综复杂,事务繁忙。每次出现时,他都似乎极疲惫。但又极清醒,从来不曾沉湎过多,天亮之前准时离开,白日里从不踏入颐景园半步——他和她是叔嫂,东陆礼教严苛,这种王室之间的丑闻若传出去。几乎可以毁掉大胤王室数百年来的声名。

但明知是危险的沼泽,但他却依然不曾抽身离开。

那一夜情到浓处,她穿着睡袍赤足坐在他膝盖上。用手指绕着他乌发,另一只手指绕了一束自己纯金的卷发,合在一处,打了一个同心结,微微红了脸抬头看他——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雾里,望着她笑,仿佛也明白她的意思。

并指剪去,发丝如刀割而落,落在手心。公子楚在月光里凝视着着金发和黑发交织而成的同心结,忽然轻声叹息,低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什么?”她一时无法理解,只诧异于他语气里出现的哀伤。

“这是古时候一个东陆男子在出征前留给妻子的诗,”公子楚淡淡解释,眼神莫测,“他知道这一去非常危险,所以和她约定:如果战争结束后自己还活着,就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看她;如果死了,也会永远的想念着她。”

阿黛尔身子一颤,默默在心里将这首诗念了一遍。

“我的结发之妻,在今天死了。”他忽然道,眼眸黑得深沉。

“啊?”她轻轻低呼,

“是,蕙风她死了。”他低声冷笑起来,带着复杂的情绪,“我下旨追查贵妃余党,刑部张攀龙自然难逃其咎,被满门抄斩——我特赦她可以出家去——虽然她夫家和父家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阿黛尔不解:“那她为什么死了?”

“自己上吊死了。”他在黑暗里凝望着屋顶,冷冷,“真蠢啊。”

“……”她一颤,沉默下去,只觉围着她的那只手忽然冷如钢铁。

“你难过么?”许久,她才小心翼翼的问。

“不,”他短促地回答,声音没有起伏,“在我心里,她已经死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