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壁观(第4/6页)

华胄却微微沉吟道:“二帝已经不在了,但二帝就是生还,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向赵无量,似是想给这个老者陈述一个事实。只听他静静道:“再请他们正位为君?——国就是他们亡的啊,难道让他们再亡一次吗?”

他这话就是再有理些,在赵无量听来也会承受不了。

赵无量果然翻然色变,正待发话,只听华胄轻喟道:“其实所谓爱国,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爱法的。如赵老所思,只怕爱的更是那个亡国,同样也爱是那个亡君,爱那亡国的繁华,也爱那个亡君耗损天下以成已欲的私欲。”

赵无量心中大怒,忿然欲斥,可话到喉边却忽咽住了。他心中到底是个洞明透澈的人,只是一向多苛责别人,少分析自己。就算分析自己,但人深心里核心处的一些观念,一些信仰,再利的自剖之刃也不会将之轻轻触及的。

赵无量只觉耳中一炸,他是爱的是那个亡国吗?不错,那些上国歌欢、宗庙盛事,户盈珠玑、市列罗琦,文藻华绘、巧妙万端……无一不是玩物丧志的。而那些让他切切念念此生难忘的欢娱,也无一不是构建于置万民于水火之上的。赵无量心中一痛,他以前没想到,但,他真的爱的是这些吗?——爱那些千金换得的一曲,爱那些多少巧手匠人一凿一刨制就的廊舍栋宇,爱宣和画院那些精妙已极的花草翎毛,也爱大内那些奇珍异石——所有的华美、艺术、歌、舞、诗、画、绫罗、建筑、癖好……原就是最要人力供养的。

一个王朝,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休养生息。但人都是不安份的,他们渴望祟奇尚巧,渴望华美与艺术。哪怕明知物力艰辛,但一个人、一个社会,总会忍不住聚万民血汗来铸就些辉煌与艺术,王权不过是把这种欲望可以无限制地提升起来。那是百年休养生息后的逐渐奢靡,是一种穷尽人工欲达通天之愿、欲达极限的一种喷发。

而这个汉姓民族从来看似审慎与平庸的,其实内心深处却又是无限渴望着一场狂欢的,从不曾建立起一种机制来抑制这种狂欢。直到大大的金字塔基再也承担不住那个尖尖的塔尖。狂欢之下,是真正的满目疮夷。然后,崩渍了,摧垮了,文明消散。那自大,自渎、自慰与自炫,如一场繁华一场梦,在喘息连连的细民们终于体力无支下溃倒了。

赵无量胸中忽似隐有深情——他是爱这场亡国的,爱那必亡的国与导致必亡的欲望。——他热爱欲望,只痛恨那个喷薄之后的结果。

赵无量胸中怒火如被一瓢冷水浇中,心中怒气一时冰溶雪消,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他怔怔地望着华胄,怎么这个年轻人,会说起这些,想到这些?

去此数里,就是曾经一度繁华过的建康。

建康,旧称建业,金陵,曾为六朝国都,城中气象,原本非凡。这些如今虽已破败,但败落也是一种美。赵无量曾经无数次地感喟于这种美,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过联系起他的亡国。

历史,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如弦上之音,箫中之韵,往回往复,无休无断。当日的开封,也曾一度繁庶富丽呀!但那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富丽吗?又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欲望吗?我们都爱那欲望喷发的那一刻的美好,但都承受不了喷发后的那种崩溃与满目的荒凉。造物与人开了一场什么样的玩笑?他勾你以奢欲,还你以崩溃。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是催生文明的动力,却也可摧毁它于倾刻。汉、晋、隋、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体力,你就会全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他们死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后终成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家国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赵无量思及于此。

对于金陵人说,好在,还有一些余韵。

因为有座“晚妆楼”。

“晚妆楼”是从梁代传下来的一座小楼,楼中最近二十年正住着一个女子,她就是萧如。人人皆知她是南梁后裔。她的祖上曾辉煌无比——萧梁太子,昭明文选,风流雅慨,名驰一代。

她有一个知交叫吴四。

吴四,南京半金堂的大少。每次他一步步登上“晚妆楼”时,都觉晚妆楼的楼板上洒落的阳光恍惚还是六朝落日洒落的点点碎金,让他都有点怕踩破它。

吴四总不由想着萧如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已见过她无数次,但每次重见前,他都还是会有一种新鲜之感。这就是萧如的魅力。她出身于后梁一姓。这也许还没什么特别,毕竟那个王朝已遥隔数百载——

特别的是她身上常蕴的那种余韵。

——晚妆楼中,余日熔金。

——晚妆楼外,暮云合璧。

楼中的女子,吴四知她常在想一个男人,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心中的寂寞有时会让思忆他的人一旦忆起都觉得这寂寞了。但那女子没有明言过,她思念起时只会用五只素指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下去,轻轻地捋下去。那轻轻的动作似乎已述说尽了她的寂寞。

此前数日,吴四在晚妆楼正低声地品着箫给萧如听。她身前的案上,放着一阙新成的易安词。

萧如道:“华胄说他很想约见赵无量。”

吴四“噢”了一声。

萧如倦倦一笑:“我想,他是想用一篇说词,熄尽赵无量争雄之心。”

只听她浅浅道:“说英雄,谁是英雄?百代更替,浪起沙回。谁当自量?谁主沉浮?赵无量是个老顽固。可华胄,他的言辞一向很能打动人。”

她的装束很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长发上束了一个金箍做为唯一的装饰。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载的流艳与绮丽,她的眸中是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倦。她也是繁华场中笙歌人,但国已亡,家何寄?可败落也可以成就一种美,这是一代代累积在骨里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气,才有资格将之弹压匹配?

只听萧如倦倦一叹,像是叹着人生中种种美好的但终究冰销雪融的欲望:“那赵无量,也是一个爱着亡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