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解(第2/10页)

杜淮山应声退去,心中虽为弋敛担心,但还是心定了很多。

不知怎么,他每见那少年一次,心中就会这么静很久,浊世滔滔,横流无数,但只要见到他的眼,杜淮山觉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与有尊严的活上一段时日了。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与弋敛三人压着两辆车就上了路。车夫还是用的是杜淮山召来的人,似是也是义军中的人物。分别时沈放觉着,大家虽没说什么,但无论杜、焦二老,还是王木、金和尚几人,对那少年都颇有依依之意。本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所以众人面上都未带出。沈放一路上就在想:这弋敛究竟是什么人,金和尚本不识他,想来王木昨夜和他说了什么,今天才会换上这副神情。

沈放与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另有一番惜别之意。动荡相逢、同舟共济,一朝忽又萍踪浪迹、各奔前程,当此时势能不感怀?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还是焦泗隐说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这一句似说出了大家心声。二十几人都伸出手,叠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后散开。

三娘在一旁看着,没有加入,嘴角却含着笑:她心里又一次有了终于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觉。那种感觉真好,做为一个女人,一直以来,她担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这时、她回过头,却见弋敛并不在那圈内,已先上了车。她看了他在车里的身影一眼,觉出——他是寂寞的。

装金子的那辆车太满,他们三人就坐在装银鞘的那辆车里。这车却却换成了那少年的自备的车,想来常用,构局很合理,银子都放在了车底,所以车厢很空。虽简易,但舒适。沈放昨日与那少年谈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敛向他请教分类记帐的问题,看来淮上果然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这时,沈放忽想到另一个问题,问弋敛道:“我记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张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完颜晟会那么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话就给吓走?”

弋敛含笑道:“那句话是淮上义军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少有人不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张狂一些,因为有赵官家护着,在江北却一向收敛一点。前几次完颜晟也曾出使,一路张狂,祸害百姓,坏事干了无数。淮上义军愤恨,因不愿与金朝轻启战端,扰民受苦,也不便杀他。于是只能示警要挟,让他在前次出使途中,从商丘到安庆这段路上,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后一次甚至都留在了他的枕边,那完颜晟才知惧怕。最后在安庆,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顾雨出面,见了完颜晟一次,问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级,你该已死了多少次?’”

“那完颜晟面色灰败,答不出来。顾雨大笑了几声,一刀出手如电,割断了他一名通译的头发,从此他再出使时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敛很多了。”

沈放听着心里痛快,也觉出淮上之地果与江南不同,原来尽多有真英雄好汉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谁念那么一句口诀都可以吓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这倒成了一句咒语,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说的‘十年’‘五更’?”

弋敛含笑不语。三娘子见丈夫对江湖上事显得未免太过天真,不由笑道:“还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证。你以为谁念那么两句完颜晟就会信呀?再说,那句话随便谁口里说出来都能有杜淮山口里那份气势吗?”

一路果然车行无事,沈放也微觉奇怪。

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就没这么平静过。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从滁州运到舒城这一段,虽然也无事故,但众人那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劲儿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

一开始上路时,他本还一直担心,见那弋敛那么淡定,渐渐也就忘了。路上吃饭时,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识琴曲,温文尔雅,想来也和我一样,都是彬彬君子,不会什么功夫的。这趟镖又这么大。荆女侠英姿飒爽,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

荆三娘心中也自疑惑,脸上却不由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答道:“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不提他夫妇戏谑——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还有印象,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茶叶之外,记得还有一个‘六合门’。此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枪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皱着眉,搬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妻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妻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掠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精与气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怎么能算秘诀。”

三娘笑道:“这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之论。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至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着,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

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户人家。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院内廊轩寂寞,竟没有一个人。

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之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