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解(第4/9页)

那被他唤做完颜晟的金官倒是很听劝,细细又喝了两口,笑道:“你们南人最会弄这些拐弯抹角,曲里曲折的事儿,连一个酒也讲回味。依我说——是你们的嫩喉咙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们金人生下来就是喝酒长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儿汉。你们是先把什么都盘软了再说。”

说着,他回头吩咐身后的金官道:“给我记下,记得回头和南朝使者说,这苦苏酒和造这座醉颜阁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给我们皇帝送过来。”

说着口里哈哈一笑:“没错,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们南人再巧有什么用?不够强的话,再巧的东西也是拿来给我们用的。”

杜淮山听那金人说话脸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却轻声一叹道:“可惜,他说的大致没错。”崇奇尚巧不能说不是南朝人积弱不振的一大缘由。

他们都不想再注意那边,以免白惹气生。试着找些话来说,没想那边下面的话却不由分说就钻进他们耳里。却听那完颜晟道:“不过你们南人里面也有好样的,这次我来就是为七里铺金使被杀的事。——兀儿哥大人也算是个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们金人中也少有对手的,居然和二十几个护卫连那么多宋兵一齐被一个人杀了,不由得我们皇帝不大怒。本来我也不信,直到亲自去看了他们伤口才信了的,那的确是一个人出的手。这动手的人可真了得!只是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的。”

那吴县令陪笑道:“完颜晟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这等胸怀可真叫在下佩服。想来朝廷里已答应叫人追查了?”

那完颜晟笑道:“你们朝廷把事情交给了缇骑,可开始缇骑首领并不上心,我很不满意。一再追逼下,缇骑首领还是不买我的帐,是你们秦丞相受不住我们的压力,答应请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凶手。说那凶手本是化外野人,对付江湖上的人就要用江湖上的方式。我却瞧不起那文家人,只会暗杀行刺,这事他们办不成的。后来听说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七个部下,一个徒弟也被那同一个人杀了,还重伤了他亲弟弟,他才忿然决定亲自出马。现在他已到了镇江的。我这才放心,袁老大是个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家伙的。”

他似是个南朝通,口中汉语虽生硬,却足以达意了。沈放没想到朝廷中还会有这一道曲折,不由侧耳细听。袁老大目下对淮上压力极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仔细听去。却听那金使道:“可惜那个骆寒就再没出现了,他又和你们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们南人总是凭借别人的亲属朋友来控制人的,偏他象没什么亲戚朋友,连缇骑都查不出谁与他有关系。我很急,也生气——他要是一直这么不露面,难道这案子就这么算了?”

那吴县令只一脸浅笑地听着。他虽在朝为官,却一向对所有大事小情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反是那金使越说越有兴味:“我把这话跟袁老大说了,还是他有办法,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我们曾有一笔银子被劫了吗?’”

“我点头说知道。”

“‘那你知道劫银的是谁?’”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欢听那人的名字,‘好象是叫骆寒。’”

“我见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后他问:‘那你可知道那银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摇摇头。然后就我看见袁老大脸上一笑,说:‘淮上!’他的话总是很短,但很肯定,让人相信。他说:‘虽然我不很确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银子送给谁,那人也正有困难。’嘿嘿,‘零落棲迟一杯酒’,当今天下,也当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骆寒这样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铗,青白双璧!就是猜我也可以猜知一二了。所以我不用费力去找骆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话——如果他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势迫淮上。凭我这一句,他一定会出来的。”

沈放与杜淮山对望一眼,没错——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进镇江,就已露出其凶焰之难测。其势如张——原来他真实的目的却在于此。

只听那完颜晟道:“我问:‘那他如果仍旧不出来呢?’”

“袁老大脸色一青,说:‘你总该对一个姓易的印象深刻吧?’”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们朝廷上下没有对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见他把脸一沉:‘他要不出来,我已知道银子送到哪儿了,我就直接找那姓易的人算帐。’”

杜淮山的手不自觉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张花梨木的椅子凳时在他手里“咯嘣”一声开裂了。

沈放已知他对袁老大的忌惮,但真没想到会是这种忌惮到近于恐惧的程度。他实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令麾下来历混杂、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首听命,令杜淮山焦泗隐这类江湖健者也恐惧束手,甚至连那金使完颜晟也满口佩服。

虽然沈放对袁辰龙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连金人的帐都不大买,这一点作派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径庭,也让沈放绝对没有想到。听那完颜晟之话,似是以秦丞相之权势谋术,都难撼其主见,足见袁老大此人之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担忧——以淮上文弱如易先生者,真当得住他的倾力逼迫吗?

座中一时也静了静,沈放望向三娘,见三娘正在抚整自己的鬓发。她的鬓发本整齐异常,不需抚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这是心理紧张所致。自己与她相识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他心里深知——袁老大如果过江,缇骑势力北张,他夫妇也必然无幸。但沈放虽是书生,却自有书生的勇气,他伸一只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将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丈夫虽不解搏击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处的。

连那吴县令也知此事干联重大。那易杯酒虽远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与金之间支起了一道缓冲的屏障。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赖于此。这时不由也声音稍紧地问道:“那骆寒到底现身了没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这个结果。却听那金使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袁老大不知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搁在了镇江。好像是有人传说,在镇江附近的长江边上,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牵着骆驼饮水。他行踪飘忽,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骆寒了?就算是,别人也不知他意向所指。”

沈放猛地觉得脸上血一冲,似全身的血都冲向了脸上。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同时觉得三娘的手在自己手里也紧了一紧。夫妇两人心意相通,知道对方所思和自己一样:都又一次想起黑夜雨驿中骆寒的那一剑,那无可避让的锋芒与神采,那种逆行倒挫的激扬勇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