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铁头昆仑(第2/8页)

不过,常言道得好,天无绝人之路。这欧阳秋才上擂台不到一分钟便铩羽落败,其下场却比第二场因手伤而见负的万籁声要奇得多—如果就习武求进的角度来看,欧阳秋也幸运得多。

话说欧阳秋败阵下来,含着一嘴不断涌起又吐出、吐出又涌起的鲜血,一步一步踅回下榻的小客店。正发愁该如何面对妻儿的当口,但听身后传来嘿嘿几声冷笑。欧阳秋一回头,睇见一个二十有余三十不足的长身大汉。这大汉非但身量高,胸腔腰腹也十分之肥硕,比之六尺有余的欧阳秋犹高出了半个头。这还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大汉手上还挟着一双银铸的筷子,一面朝欧阳秋稍稍欠了欠身,脸上挂着自来笑,一面把那两只筷子夹打得铿锵作响,仿佛要同欧阳秋说些什么,却又像在等着他先开口。欧阳秋原本为那打擂败战之事气恼,肝火不择毛孔朝外冒,看这大汉一脸讥诮的神情,于是更按捺不住了。偏他口中又涌出一阵污血,索性暗运真气,猛可冲那人一口喷去。但见血出如箭,径奔其面门。那大汉似乎早知欧阳秋有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却不慌不忙地一侧身形,让过血箭,其间几不容毫发。大汉一边让着,一边还笑吟吟地说道:“八步螳螂里有‘含血喷人’这一招,我怎么不知道?早知道有这一招,你刚才在擂台上怎地使不出来呢?”

欧阳秋闻言益发怒了,只道这大汉有意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欺他辱他。随即一猱身,双手拉个平拳,一招“蹬山式”向前压去。这一招朴而不华、势道浑厚,且两拳前后沾黏,一采、一挂,里外包合、滴水不漏,直取那大汉的左颊和右胁而来。那大汉亦不敢怠慢,登时左侧身形一矮,使的居然是先前在擂台之上万籁声所用的一式“六合判官笔”二十二式的“妙写黄庭”—不消说,人家是有意比着葫芦画瓢,再以同样的一招来化解欧阳秋这威猛无匹的“蹬山式”。欧阳秋双拳连环递出,用的是十分气力,原以为对方避得了左拳便躲不过右拳,顾得上右拳便闪不脱左拳。孰料人家后发先至,竟在双拳之中钻过来一记“妙写黄庭”,且同那万籁声一模一样地,“妙写黄庭”尚未使老,立刻又变拳成捶,换作“点石成金”的一式。欧阳秋大惊之下,双拳劲力疾收,身形朝后一欹,顺势转成八步中的第五“虚蹈式”—可已经来不及了—下巴颏上果尔又捱了一捶。然而妙的是,这一捶居然一点力道都没有。否则,欧阳秋势必非要给那大汉再打脱两三枚牙齿不可。此际对拳的两人已自然而然收起功架。那大汉仍自微微笑着,道:“幸亏我不会打,否则伤了兄台,便太过意不去了。”

看这大汉模样明明比自己要大上几岁,却以“兄台”相称,且拳脚上当真不带一分半点的实劲,可见并无艺业在身。那么,此人乍地出现,究竟是敌是友?意欲如何?欧阳秋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大汉又笑盈盈地开了腔:

“在下魏谊正,是个浪迹江湖的走方食客。这几日闲慌闷坏,到南京地面上来游玩,不料却撞上了好大一场热闹。看兄台叫自然六合门那少年这么收拾一顿,心头大大地不平,是以特意追随这地上的血迹,一路寻了来。其实没有什么歹意,倒有几句好言好语相劝。希望兄台暂熄怒火—毕竟打我这只能比划两三下花拳绣腿的外行,也没什么光彩,不是么?”

欧阳秋听他话中有话—既带着三分激将,也掺着三分惋惜和三分爱重—便强抑恼火,深深一吐息,道:你我素昧平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既承你一路跟我回来了,我就听你几句,也不妨的。”

魏谊正点点头,随即举起手上那双银筷子,轻轻朝另只袖筒深处一探,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再一抖、一甩,左臂极其潇洒地倒背于身后,右手那两只筷子的尖端却挟出一本约莫有几十张纸厚薄的小册子来。接着那筷子尖又向前一提、一松,那小册子便脱手飞出,朝欧阳秋胸前飞过来。欧阳秋眼明手快,接着正着,仔细一打量,但见封面上贴着朱笔题签,上书《无量寿功》四个大字。耳边却听魏谊正继续说下去:“恕在下斗胆评断一声,兄台的拳脚是不恶的。打个比方说,就像是塞上极品的羊羔腿子,肥则肥矣、嫩则嫩矣,一弹指可以杀出五滴油脂,只可憾火工用错了—大火焦烧,不过将那毛皮烤成了炭碴子,里面筋络还嫌太韧,骨肉也不曾脱离,髓血更是生硬僵冷。这等烹调,是端不上台面的,也只合在那苍苍莽莽的草原之上、烈烈熊熊的篝火之旁,粗口大嚼,图个止饥糊口的痛快而已。当真要登堂入室,还请斟酌这内家的火候。”

欧阳秋的螳螂拳铁马硬桥,走的是阳刚一派的路子。纵使他久闻内家拳术的沉潜高明,可毕竟守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分际。更何况这魏谊正拳头上看来没有五七斤力气,不过是仗着身步矫捷而占了一招上风,居然就卖弄起什么内家火候来—甚至还打了个烧烤羊腿的比喻,简直是有意戏侮于他了。欧阳秋正待发作,却听那魏谊正又抢白道:“兄台方才那一阵输得不枉,人家万籁声手上恐怕也带了伤,倘若在下没看走眼,他下一场即便侥幸能赢,最终还是要落败的。可兄台你却讨了便宜—”

“我第一场就给打下擂来,还能讨着什么便宜?”欧阳秋猛地顶了回去。

“不然,不然。”魏谊正像个说铁板书的那样拿筷子打着板眼,神闲气定地说,“万籁声应该是这场武术考试里数一数二的角色,不意叫你给伤了,登时落于下乘。日后世人论道起来,总会说,是山东泰安那个乡下大老粗欧阳秋坏了事。你岂不一败而成就了名誉?较之一胜而拖垮了声威,岂不讨了个大便宜?兄台你再顶着个‘与自然六台门名师对阵’的招牌,回山东岂不更是光大了螳螂拳的门户?”

欧阳秋越听越觉得这个尴尬人似是有意前来讥诮讽刺他的,遂正容道:“本派自王朗祖师开立门户,奉羽化真人为正宗以来,已经三百多年了。虽然一向不在大江湖上与人争锋,却也树大招风,时时引一些不知好歹的狐狗之辈前来挑斗;把他们轰走了,又来一批。因此螳螂拳虽说是庄稼把式,倒也积了不少嫌隙、结下不少怨仇。欧阳秋今日临阵惨败,可说是羞辱了师门,怎么还能讨这种丧门欺师的便宜?魏兄若也是曾与螳螂门有过节,如今前来说是非、添笑骂的话,请恕我不能奉陪了。这个—”说时将那册《无量寿功》齐眉捧起,道,“就请拿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