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空林独与白云期

突然,一条白影自满天飞花中掠过,光华纷错,龙吟不绝,乱刀如蒙电击,纷纷震落。

众人大愕,却见一人长身立于漫天血污中。

他的一袭白衣早就被鲜血染得斑驳不堪,束发散乱,眉头紧锁。他眼中透出深深的疲倦与伤痛,但却依旧如此骄傲地伫立在这被鲜血染乱的桃林,宛如一株对抗苍穹的玉树,在万丈红尘中,遗世而生。

微微光芒在他指尖缓缓闪动着,一次次聚起却又一次次破碎在空中,无法成型。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一手压在胸前,似乎要强行压下体内血气的涌动,但终究没能忍住,低头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拭去血痕,缓缓抬头,目光落在相思身上,落在那身玄光金甲上,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而决断。

在他目光的笼罩下,相思忽然觉得心下一阵平静,仿佛在这人的身边,便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全与温暖。

一如当年他在洞庭之上,独战遮罗耶那,拯救整个中原武林命脉之时。

他白衣如雪,一叶扁舟行于波涛之上。每个人都因他的一顾而忘记了身上的伤,身边的血。他们仿佛看到了久久企盼的光芒。

或许,他就是因庇护而生,生生世世,都会尽了生命来护佑身边的每个人。

喊杀声四起,蒙古兵刀光闪动,再度冲了过来。

血衣飞舞,光华错乱,相思就觉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落在了一匹马背上。接着,杨逸之也在她身后落下,一手紧紧拽住她战甲上的绶带,猛然纵鞭。

骏马飞嘶,狂奔而出。

这下骤出不意,蒙古兵都措手不及。但他们亦是百战精兵,应变之力极快,纷纷呼哨,打马狂追。

一时黄尘蔽天,只见无数铁骑横过天际,紧紧咬着前方一匹几乎发狂飞奔的战马。

杨逸之受吴越王一击,内伤极为沉重,几乎生机断绝,昏倒在花树下。蒙古兵攻入村中,人声嘈杂激烈,亦未将他惊醒。

惊醒他的,是相思那声轻喝:“永乐公主在此!”

他心感公主赦免杨继盛的大恩,不忍见她遭擒,于是奋起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将她救出。

只是,这样一来,他所受的伤更是沉重,鲜血不断上涌,眼前一阵恍惚,随时都可能再度昏迷。

他紧咬住牙关,强行维持住自己最后一点神志。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公主尚未安全,他岂能倒下?

背后蒙古兵纷纷喝骂叫嚷,越追越近。这些蒙古兵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熟无比,这匹马又驮了两个人,如何能跑得过?

杨逸之忍痛辨识了一下方向,纵马向正北方驰去。

正北便是蒙古领地,那些蒙古兵大喜,追赶得更紧。

马匹如疾风般卷过,道路越来越崎岖,杨逸之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相思能够感受到,这个在她身后,奋力护住她的男子,气息正渐渐散乱。只不过每当气息微弱到无法维系时,他便会低头一阵猛烈咳嗽。大团鲜血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给了他暂时的清醒,于是,他再度抬起头,控御着这匹嘶鸣疲劳的战马继续飞驰。

他几乎是在以自己的生命,坚持这份希望渺茫的守护。

相思的面前忽然现出了一片广阔青色,那不是草原,却是云的颜色。

云因山而青,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巨大的悬崖,悬崖之下,尽是苍苍的云雾,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底。

杨逸之用力打马,骏马凄然一声嘶叫,腾空而起,相思能够感受到,那沾满鲜血的衣袖,突然将她紧紧包裹住。

太阳忽然变得好近、好近,近到有些眩目……

相思还未来得及思考,两人一马便腾空而起,飞奔崖底。

相思惊惶地转回头,从面具的缝隙中,去见那紧拥她的男子。

杨逸之的脸苍白到了极点,但对着相思的目光,那苍白缓缓化开,展成一个清明如月的笑容。

相思的心弦震了震,她从这苍白中看到了死亡,但又从这笑容中看到了安宁。

眼前的这个人,竟是在用生命佑护着她。

于是她不必再恐惧。

两人飞陨而下,杨逸之忽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似是在浩叹生命的脆弱。

光芒忽然升起,那轮太阳仿佛再度在两人面前绽放。杨逸之凌空踏出一步,骏马一声哀鸣,轰然撞在了地上,两人却借力凭空跃起,四周青色突然旋转,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于这一瞬凝结在了这漫天雾霭中。

跟着,两人如两朵飞花,缓缓飘落。

相思虽仍身在半空,却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这悬崖极高,蒙古兵很难再寻来。她忽然想起杨逸之的伤势,急忙转身,却见他也在看着她,眼中缓缓散开一个欣慰的笑容。而后,大团鲜血自他苍白的唇间溢出,他的身体宛如一片秋天的叶,再也不能支撑一点重量,向下坠去。

相思一把将他扶住,眼中却忍不住有了泪光。

夺马,奔徙,坠崖,逃生,这一连串变故,已榨净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潜力。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相思的肩上,鲜血仍在流淌,染红了她的战甲。

纵然隔着重重甲衣,相思仍能感受到,那鲜血是如此的温暖。

忧伤的深谷中,两人慢慢飘落。

下坠的疯狂之势被杨逸之借马而消解去,此时离地只不过三四丈,便没有什么大碍。何况地下层层都是碧绿的树枝,也能消去一些力道,不过是小伤而已。

但就在他们刚要触到那些树枝之时,深谷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锐利的哨音。

那哨音竟似是一声极为悠长的叹息,瞬间,划破了谷底那粘稠的寂静。

他们身下的树木,猛地挪移了开来!

碧绿的光芒倏然大盛,烛天而起,将整个崖壁照得一片通亮。相思一惊,猝然低头下看,就见那些碧光,竟然是从四团蓬勃的火堆中发出的。

那是四只巨大的青铜鼎,鼎身铸着狞厉的怪兽,每只鼎上有三只怪兽,各伸出一足,支撑起沉重坚大的鼎身。怪兽阔嘴朝天张开,汇聚成铜鼎那巨大的口。鼎中不知燃着什么,火苗冲天而起,几有一丈多高,发出碧森森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妖异无比。

鼎分四面而立,中间是一座广大的祭坛,上面也雕满了各式各样的怪兽。那些怪兽形态各异,有立有卧,窜动的碧光映在它们身上,就仿佛是活的一般,纷纷随着碧光扭动着或大或小的身子。

它们只有一个相同之处:所有的怪兽,包括鼎上与祭坛中的,都没有瞳孔。它们空洞的眼眶都仰天而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祭坛外面,森森跪着几百名白袍之人,巨大的面具遮蔽在他们脸上,上面雕着狞厉凶恶的怪兽之状,看上去诡异之极。只是这些面具上的怪兽,也一样没有眼眸,空洞的眼眶也仰视着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