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万里关河惊契阔(第2/4页)

终于,永乐一面哭泣着,一面被强行送上了北去的马车。

她不想离开中原,不想永远定居在这荒凉的草原上。这里没有山侬水软,没有声色犬马,只有简陋的毡帐、粗鄙的饮食,以及走一千里都是一模一样的风光。

虽然她自幼便已知晓,作为公主,无论父皇多么宠爱她,最终也逃不过成为功臣奖赏的命运。她也已准备接受这个现实,但总奢望着,上天能赐她一段幸运的姻缘。当凤冠揭开,一个仙风道骨的少年正站在红烛摇影下,对她微笑。

无论如何,俺达汗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良偶。

身为皇室贵胄,她可以得到一切,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荒凉的草原上风雾苍茫,之后的漫漫岁月,让她如何渡过?

更何况,她未来的夫君,竟在婚典上强行撕下她的盖头,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公主!

她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和亲来到这荒凉污秽野蛮偏僻的塞上,已经让她感到受尽委屈,现在这个举止粗鲁的大汗居然一口咬定她不是公主,不是“她”!

永乐公主胸口起伏,眼泪忍不住落下。

她金枝玉叶,天皇贵胄,竟然成了别人的替代?

她猛然将长剑掷出,铮的一声,摔在俺达汗面前。

“我受够了!野蛮人!”

她竟无视俺达汗的震怒,穿过所有人的目光,向来时的銮驾走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她的背景。

永乐公主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她低头走进来銮驾,催促侍从起身,还不忘冷冷重复了一次:“粗鄙的野蛮人!”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人心头炸响,带来刻骨的羞辱与愤怒。

十二土默特首领忘记了神圣的仪式,他们单膝跪地,双手擂击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怒吼。

那是蒙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这声节整齐而单调,却几乎撼动了巍峨的大青山。

声节一浪高过一浪,冲激着高台。

公主的銮驾在夜色中匆匆离去,越行越远。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都聚集在俺达汗身上,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将这个侮辱了大汗的刁蛮公主抓住,任凭他处置。

但俺达汗却伫立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握着喜帕的手发出咯咯轻响。

重劫缓缓起身。

他的手中,托着那张巨大的亡灵之旗,亦是八白室尊严的象征。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神明的指示。

重劫来到俺达汗面前,静静凝视着他:“大汗,神圣的梵天说,他受到了羞辱。”

蒙古人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啸声,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羞辱!

重劫缓缓跪倒,将亡灵之旗托起,淡淡道:“听说,中原的皇帝若瞧不起外邦之王,就会命人冒充公主,前去和亲。有时是最低贱、最粗鲁的女奴,他们的史官还会写下来,当作后世人的笑柄。”

他抬起细长的眸子,注视着俺达汗,微微冷笑:“大汗放弃了不朽的功勋,放弃了三连城的使命和天之可汗的尊严,却换来这样的羞辱。那自以为是的懦弱民族,亵渎了梵天的神谕,亵渎了您的真诚,也亵渎了非天之族血脉中的骄傲……”

他抬起头,直视着俺达汗:“如今,却用什么来洗清这羞辱呢?”

俺达汗双目血红,缓缓跪倒。

剑,就横在他身前,还染着他的血。

仿佛一名水红的女子,对他盈盈浅笑。

却被锁闭深宫,与他永远有缘无分。他是番邦之主,是野蛮人,是史书上的笑柄。无论他互市、和亲,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他心中的慈悯完全湮没,回归为那个冷酷的王者。

他的心中,只有铁与火,不再有青色的城池。

不再有永恒。

一点点,他抬起头。

血肉感受着缠绕在手指上的白色马鬃。这梵天祝福的契约已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在哪里?

他是否该像个真正的王者,用剑与火去夺取他的女人?

俺达汗的手握紧,缠绕在他手指上的马鬃砰然崩裂,纷纷扬扬飘落。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大汗。

锵然龙吟,他猛然将剑掣出。

他紧握那柄剑,让剑刃一寸寸割破自己的手腕。

那一刻,颌下红缨震断,金盔落地,棕色长发披散下来,缓缓落在他肩上、身上。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惊惧。

王者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他们不知道这位曾屠城万里、灭国无数的大汗,将要以什么方式发泄狂怒。

剑光凌乱,台上的喜幛和他身上的锦袍被搅成华丽的褴褛。长剑突然脱手而出,钉在高台上,犹自嗡嗡乱颤。

他猛地挥手,汩汩鲜血地从腕底割开的创口流出,泼洒向重劫托起的漆黑的亡灵之旗。

王者之血迅速没入了马鬃,将描绘着中原疆土的地界完全染红。

俺达汗一把将旗帜从重劫手中抓起,挥向夜空。

猎猎夜风中,旗帜浴血飞扬,披落在他身上,散开漫天阴霾。

为了迎接这场盛典,他将这面旗拆下,作为给她的聘礼。他曾发誓让这面旗不再飘扬。但现在……

他双目赤红,用力攥紧亡灵旗的边缘,一字字道:

“蒙古的勇士们,你们的大汗受了侮辱!”

“他的女人被夺走,汉人们希望他像奴隶一样咽下这份羞辱!”

“他能吗?”

他狂烈地怒吼道。

蒙古荒蛮的血脉沸腾起来,他的怒火感染了所有士兵,在草原上炽烈地燃烧起来。他们一齐狂呼道:

“不能!”

俺达汗身躯挺直,看着这与他一起浴血奋战多年的勇士们。

“你们能吗?”

主辱臣死。

这么多年来的征战,俺答不禁是一位大汗,更是一位兄长。他的威望,即使是今天,仍在塞外草原上广为流传着,人民爱戴他,景仰他。

你们能吗?

“不能!”

几乎是撕裂般的声响贯穿大地,所有的兵刃被举起,直指苍穹。凄厉激昂的呼啸声几乎淹没整座草原。

俺达汗双手举起,漆黑的亡灵之旗覆盖在他身上,他就像是第一代非天之王,将带着无敌的勇士们,用鲜血与秽土,让这个伪善的世界分崩离析!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丝恍惚。

漫天红纱,是她看他的眼眸。

这是她期望的么?

俺达汗忽然感到一丝刺痛。

他一咬牙,将这些全都自心头抹去。他厉声啸道:

“战!”

这简单的字节宛如沉闷的郁雷,轰击着苍茫的天宇。轰然一声,怒放出的欢呼声几乎响彻了整个丰州滩。几乎每个蒙古人都声嘶力竭,重复着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