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应有流尘化素衣(第2/3页)

她霍然抬头,让泪水风干在脸上,紧咬的唇际渗出淡淡的腥咸。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显得坚强。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再担心。

杨逸之也看着她,渐渐的,那个残破的微笑终于完整,绽放在他苍白的脸上:

“你还好么?”

相思的笑容有些苦涩,她点了点头,正要回答,却不禁一声惊呼。

她披垂及腰的长发被重劫一把挽住,猛地向后拖开。

重劫站在她身后,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他一手拖住她的长发,强迫她抬起头,一手格开她的双手,让她完全沦入自己掌控中,无法挣扎。

他用苦行换来杨逸之的清醒,如此宝贵的时间,决不能浪费在看他们无聊的叙旧上。必须有更精彩的戏码上演,才不枉他苦心安排这场重逢。他已迫不及待,要让事情的发展回归到自己想要的轨迹上来。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恶毒的笑意:“她当然很好。”

他强行将相思推到杨逸之面前:“黎明之后,我们美丽的公主、以莲花为名的女神,将穿上华丽的盛装,贡献给凯旋的王者。”

杨逸之错愕地看着他,身子重重一颤。

重劫得意地说下去:“也许,她会成为吾王众多爱妾中的一位,为吾王诞育众多能征善战的子嗣,千秋万代,一起统治这片土地。”

“在临行前,我带她来到这里,只为祈求无所不能的神明,给她一个祝福。”

他恭谨而郑重地祝念着,仿佛真的是一位祭司,在婚礼举行前来到神圣祭坛,为王妃祈求神的赐福。

只是,他的语气中却满是戏谑与讥诮。

他挑衅地看着杨逸之,一心要从他眼底搜寻出压抑最深的痛苦。

杨逸之沉静的眸子中泛起万道涟漪,却又渐渐平复。

重劫手上突然用力,强迫相思仰起头。他躬下身,嘴唇几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但目光却依旧只注视着杨逸之,一字字道:“请,你,祝,福,她。”

杨逸之眸中的光芒变化,渐渐的,褪去了红尘的喜怒哀乐,变得宁静而高远。

突然,他抬起头,迎着重劫的目光,沉声道:

“我祝福你。”

重劫皱起眉,似乎感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一道璀璨的月华从长天陨落,猝然击在他眉心处!

面具破碎。

夭红的鲜血溅开一线,将那张苍白如瓷偶的脸完全沾染。

这光芒是如此清空,高华,仿佛初秋的第一缕月光,带着淡淡的新凉;却又是如此强大,瞬间便已渗入血脉,完全不容抗拒。

重劫为唤醒杨逸之不惜承受苦行之痛,全身力量本就降到了极点,何况这一击来得如此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已昏倒在破碎的帷幕中。

鲜血从他妖异的脸上渗出,将死寂般的惨白涂抹上一道惊心动魄的猩红。

相思错愕抬头,只见杨逸之注视着掌心的血迹,默默无语。

他身后,漫天帷幕与流苏已化为灰垩色的尘芥,在月华照耀下纷扬洒落。

相思惊喜道:“你,你恢复了?”

她还想问什么,杨逸之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

他面色凝重,俯身从重劫身旁拾起那柄清鹤剑,在血迹中划出几道纵横:

“时间紧迫,你必须记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剑尖微颤,划出山河的轮廓:“这里有一条小路,通向一座土丘。穿过土丘一直向西,会看到一条河。沿着河岸一直往东走,日夜兼程,大概第三日傍晚,便可以回到荒城。”

“回到荒城后……”他手中的剑尖顿了顿,“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的那个锦囊?”

相思的心轻轻一震。

上一次,为了救她,他亲手交给她一枚锦囊,里面精心画出了逃生的路线。但她却不肯抛下荒城的百姓,执意带着数百老弱,踏上这原本只为她一人设计的逃生之路。最终被追兵俘获。

而后,又是他,手持这柄清鹤剑,独闯军营,浴血苦战,数度出入于千军万马中,只为将她救出。而她因为挂念荒城百姓,不忍离开,才让他也沦入魔鬼的掌控。

是她,一次次辜负了他的心意。也是她,一次次将他拖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但他却从未怪她。

他只是和上一次一样,用他所有的力量,送她逃出生天。

相思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湿润,她轻轻点了点头。

杨逸之并未察觉她心中的波澜,只皱眉看着地上描出的图案,郑重道:“依照上次的路线,三日后,你便会平安到达大明边境。”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将清鹤剑递到她面前:“带着它,可以防身。到有集市的地方,就卖了它,换一匹马……”

相思刚要接过剑,却似想起来什么,怔了怔道:“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

杨逸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不了。”

相思一惊:“为什么?”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三月前,他被吴越王偷袭,身负重伤,赖以纵横天下的风月之剑也无法施展。这些日子以来,他体内受损的经脉渐渐恢复,一直涣散的风月之力,也如秋夜清露般,在体内一点点沉积。

但这样的恢复实在太慢,风月之力在体内游走,仿佛一粒粒难以触摸的纤尘,完全无法汇聚为制敌的力量。更何况,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神的傀儡,连自己的神志也无法控制,更不要说积蓄力量了。只有在重劫唤醒他的短暂瞬间,他才能将这些游走的纤尘暗中归束,点滴积累,等待着一击制胜的良机。

上一次苏醒时,他看到重劫呈上的亡灵之旗。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已将上面的地图牢记在心。

他看到,在重劫忽略的地方,还有另一处未被鲜血染红之地。

那就是已沦为废墟的荒城。

于是,他一面与重劫周旋,一面在心中为她设计逃生的路线。

终于等到了机会。

然而,这一击之后,久聚的力量已然消失于无形,他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这短暂的清醒就要过去,他即刻就要沦入沉睡。

他看着她含泪的眸子,心在轻轻颤抖。

他多么想陪她一起逃走,一路上照顾她,保护她,让她忘记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难;他又多么想紧紧拥住她,一一诉说这些日子的别离与苦思。

但他不能。

他甚至已没有了解释的时间。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脸转开,不再看她:“他随时都会醒来,你立刻走。”

相思静静伫立,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清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