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七日之天都

又是黄昏。

相思坐在镜台前,她痴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如花的容颜,今日就将有归宿了么?从此再不是自伤自怜,而是有人与共了么?

相思的笑容里沾染着一丝惆怅,她的面前摆满了胭脂水粉,但她并没开始装扮。她要再看一眼这清水的容颜,那将被红盖头盖住的记忆。

华音阁中的丝弦之声渐渐响起了,是迎亲的队伍出动了吧。

相思开始微笑。

贺客满堂,几乎已罗列了江湖上所有有名的人物,以及朝堂中所有的高官显爵。公主与华音阁主的联姻,又有谁敢不来贺喜呢?卓王孙端坐在高堂上,满堂兮美人,但他的脸上却绝没有一丝笑意。

他身上也只是随便的装束,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喜庆的日子。

这是个杀人之日。

看着周围这么多笑脸,他只觉得很好笑,他突然很想看看鲜血溅在这些人脸上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惊恐么?会喜悦么?

他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他好前去相思湖边,收获他这七日的果实。

他将收回自己的剑心,他的力量,只有他自己能够控制,然后,他将赐给小鸾健康的生命。因为,这是他答应过她的。

丝弦之声更响,让人心中一阵烦乱。

他意已决,又为了什么而烦乱?

杨逸之静静地立在湖边丛林中,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但他一无所觉。

他的目中尽是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等待相思的,是什么。

而这一切,竟是他一手带来的!

她的幸福,要由他来毁灭么?

杨逸之握紧了拳头,他心中忽然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

相思的微笑重叠在镜中,恍惚映不真实的影子。鼓乐远了又近了,却没有到这湖边来。他们一定会来的,规矩是要转一段路的。

相思拈起一盒胭脂,打开。一滴清泪滴在胭脂上,立即那呆滞的红鲜艳起来。好啊,不需要再润和了。相思将所有的妆粉都打开,对镜妆饰起来。

那份幽静的美丽,就随着纤指的轻勾,慢慢清晰起来。那是岁月久待的美,那是满心满愿的美,跟垂叠在一边的大红嫁衣正相称。

鼓乐已经寂了,他们也该歇息一下吧,山路难走。

相思望着自己镜中的容颜,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描画着秀眉。花前月下,这份美丽足够相守了。

她非常仔细地匀着脸上的妆,是的,要慢慢描画,要足够的美丽,才对得起这守护多年的岁月。

杨逸之目中痛苦之色更重,他知道,公主已被鼓乐接了过来,已经到了华音阁之中,但相思却依旧微笑着,在描画着自己的新娘容妆。

他看着她披起嫁衣,戴上凤冠,静静地坐在小木屋中,等候着。

她在寂静中等着,等着那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花轿。

杨逸之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终于忍不住,踉跄冲了进去:“你死心吧,他不会来接你了!”

话一出口,他忍不住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说!

相思被他的出现一惊,但随即幽静地笑了笑:“他一定会来的,这湖,这屋,都是我们共有的,他一定会来的。”

是的,在湖边,卓王孙才是卓王孙,相思才是相思,一入阁中,就全都变了。所以,只要他再来湖边,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就会记起我,记起送我的嫁衣。

相思静静地想着,杨逸之的出现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眼中禁不住蕴起了泪水。

杨逸之看着她的泪,嘶声道:“嫁衣是千利紫石送过来的贺礼,放在了装冥蝶的箱底。他本不知道,有这件嫁衣。”

相思笑道:“你错了,是他把这件包裹,放在我枕边的。”

杨逸之无语。他不能告诉她,那天送她回小屋的人是他。更不能告诉他,他也是无意中捞起这个包裹,放在她枕下。

相思依旧在笑,但笑意中已经透出隐隐的不安来。

这屋,这镜台,也许都可以忘记,但那飘飞的回忆呢?那拈在他手中的那朵莲花,那一条条木桩搭成的木屋,他们一齐偷偷逛集市,没钱了只好去当铺,还跟地痞打了一架……这些,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积攒的回忆。

礼物在年轮的沉积中会消散,但回忆,却永久不灭,刻在寂寞人的心中,被午夜惊醒的梦时时捧持在心。

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爱。

杨逸之的颤抖越来越烈,若不是他带吴清风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她的幸福,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了一场骗局——最残忍的骗局。

他怎能一直站在夜露中,看她绝望的哭泣?他怎能继续躲在暗处,听她心碎的声音?

杨逸之一咬牙,用力握住相思的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相思一惊,正要挣脱,抬头时却被他的神情一怔。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那个一直宛如魏晋名士般翩翩风仪、卓然高举的人,如今却已被痛苦与怒意占据。

他一字字道:“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对你!”

风月剑气卷起相思的嫁衣,向华音阁冲去。

那里,鼓乐煊赫着喜气,正浓。

朱紫藻绣,是公主的鸾驾。最华丽的嫁衣掩住了她的容颜,但掩不住皇家的气象,贵胄的尊严。礼官大声唱着,用最谨严的古礼敦促着这场婚礼按照最雍容的程序进行着。

卓王孙脸上绝没有半点笑意,他的目光偶尔注目的是,是悬在高堂上的天舞宝轮。

因为这是大神的法器,所以被当作公主嫁妆的第一物,珍而重之的放置起来。卓王孙的目光从未在公主的身上停留过。喜气卷天,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宁静无比,宁静得连一丝思绪都没有。

这不禁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这喧阗的鼓乐,似乎是别人的,被盛在一只精致的水晶匣中,虽然近在眼前,但却永远不可触摸。滔天的繁华与富贵,却不是自己的,不是。

那么,什么是自己的呢?卓王孙的心中有些怅然,他忽然想起了满天蝶舞的湖心中,那团盈盈的月华。

那是自己的么?

他忽然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那时的月光。

如今,窗外的月光又是怎样的呢?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了开,杨逸之拉着相思的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刹那之间一片冰冷。

是的,这是个杀人之日!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掌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杀气,它们在盘旋着,飞舞着,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

这世间的一切,本该都是他的!

杨逸之冲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