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传奇(第2/6页)

聂隐娘撕下一幅裙裾,为红线包扎伤口。

伤口是如此之深,只怕永生都不会愈合。

急剧的失血,让红线的脸色几乎透明,她的神智渐渐模糊,额头浸出一阵冷汗,沾湿了那一派细密书写着的太乙神名。

濒临昏迷,那双寒冰般的紫色眸子也渐渐合上,但她身上发出的隐隐杀气,仍然让人不忍谛视。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这就是红线。

一个强大无匹的杀戮机器,一个执着而孤高的少女,却也是柳毅心中最重的人。

烈火岛,冰雪,海风,无尽杀戮的童年……

他们曾有的共同记忆,是她和柳毅永远也不会有的。

有时候,少年时不灭的记忆,是如此温暖,却也是如此残酷,一开始没有走入的人,便永远不再有机会走入。

柳毅,这个在修罗镇中和她生死与共的男子,竟为了保护他心中的那段记忆,曾向她施展杀手。

难道,这不过因为,他们的相遇,比她晚了一点么?

难道,相见恨晚,这就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错?

想到这里,聂隐娘的心中有些酸涩,手上的动作也凌乱起来。

突然,一个邪恶的念头仿佛在夜色中开启:

只要她略略做一点手脚,红线,传奇中最优秀的刺客,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后……

聂隐娘心中一惊,用力摇了摇头,将这种恶念赶出脑海。

她虽然不喜欢红线,甚至盼望她能离开自己和柳毅,走得越远越好。

但这一刻,她绝不想看到她死去。

因为,她也是他们的伙伴。

——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

她深吸一口气,让纷杂的思绪消失在夜风中。

她感到自己的心重新纯粹起来。

聂隐娘回头望着主人,淡淡道:“刚才,你对我用了摄心术么?”

主人微笑道:“是。不过,摄心术唤起的,是你心中久已存在的欲望。”

她的声音微沉:“你想她死。”

聂隐娘断然摇头道:“想她死的,是你。”她默然片刻,又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人望着空中的冷月,轻笑道:“生死无常,这些无谓的真相,又何必要知道?”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这样对我们,对待这些你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

主人低下头,看着胸前沾血的长剑,冷幽的剑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得有些诡异。她轻轻摇头:“你错了,我要杀你们,并不是因为恨,而是我实在太珍爱你们。”她一时气结,咳嗽了几声,又笑道:“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最好的传奇,我深深的珍爱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就算红娘,那些仇恨相对于我的爱而言,也是微不足道……”

聂隐娘摇了摇头,胸口禁不住一阵起伏:“爱?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爱?让我们在修罗镇上自相残杀,一个不留,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霍小玉、红娘身上的累累酷刑,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

主人默默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有些怆然:“红娘,只不过是结局的需要,而霍小玉……”

她的声音第一次透出浓浓的悲伤:“我不想这样对他……”

她低头轻笑了一下,笑容却涩得发苦:“然而,我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变化后的样子,让他听到我被牵肌丹折磨得嘶哑的声音。”

聂隐娘看着她,她静如止水的目光也荡起了深深涟漪,仿佛秋天的寂静的深潭,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微风振起。

聂隐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怔道:“难道,你也爱着霍小玉?”

主人摇了摇头,良久不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的,任何人,都会有一段难以抹去的回忆,当初那些点滴的幸福,逝去后,就成为一生的珍爱。每当想起来,都会感到莫名的悲哀。

或许属于主人的这段回忆,竟也是同霍小玉生死与共的。

然而,她最终凄然笑道:“我说过,我是传奇的主人,我爱你们每一个人。”

聂隐娘一时无语。一时间,霍小玉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浮上眼前,他对主人的爱意是如此执着,至死不休,但主人对他呢?如果也真的是爱,那这份爱是多么残忍。她摧毁了他的身体,然后将他抛弃在荒山大殿中,任他在孤独的黑暗中生活了整整五年,最后一次短暂的相见,面纱后的她依旧是如此冷静、残忍,剥下了他的刺青。

这难道就是她的爱?

聂隐娘不禁叹息了一声,久久不能出言。

主人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的道:“你们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自负天赐奇才,聪明绝顶。奇门遁甲、诗词书画,剑法内功,只要到我手中,无一不在短短数年中,臻于一流境界。……然而,你们可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么?”

聂隐娘有些迟疑,正如霍小玉所说,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是上天赐予人间的传奇,然而她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上天如此慷慨,给了她如此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才能。

主人淡淡笑道:“富可敌国、武功盖世、名动江湖……你们羡慕我么?然而这不过是一场交换,一生供奉,一个我要用我的心、我的血、我的每一寸的骨肉,去一点点偿还的债。”

她的目光渐渐从柳毅、聂隐娘脸上扫过:“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恨我给了你们不见天日的童年。当别的孩子在父母怀中玩耍、哭泣的时候,你们却要擦干眼泪,扎起伤口,完成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尽的刺杀。然而,如果在我小时候,谁告诉我能给我和弟弟一碗饭可以吃饱、一袭破衣可以避寒、几片碎瓦可以栖身,我一定愿意为他去杀人,哪怕,杀尽天下所有的人。”

聂隐娘一怔:“弟弟?”

主人笑了:“是的,我有一个弟弟,他一定是世间最聪明、美丽的男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很多年过去了,她的悲哀仿佛压在箱底的绣缎,虽然被岁月退去了色泽,都要看不出底色,但还是一针一脚,密密麻麻,宛如绣在人的心上。

聂隐娘心中也不禁一痛:“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人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缓缓道:“我父亲是一个读书人,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做官的亲戚家教书,讨一份生计。不久,那亲戚卷入了一场谋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父母也被斩首,我和弟弟因为年幼,仅罚没为奴。被辗转转卖的日子里,五岁的弟弟染上重病……”

主人的声音中也透出些许苦涩:“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入山林,可是,他的寒疾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痛不欲生。为了让他好受一点,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