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三枚刺青(第2/3页)

聂隐娘苦笑道:“主人的意思,却是聂隐娘围着于阗玉,代替刘昌裔躺在锦帐中,被空空儿一刀击杀。看来,他引我进入传奇的第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最后的死状。”

柳毅缓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得逞的。”撕下一片白色的衣摆,递给聂隐娘:“把它们临摹下来。”

聂隐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枚小磁石,小心的吸出了王仙客体内的那枚血影针。她用碎布沾着药水,反复擦拭了几次,将针上的毒药消解掉,而后再将白布徐徐展开,沾着地上的残血,仔细的临摹着她和柳毅身上的两枚刺青。

柳毅持着火把,站在她身旁,火光略微趋散了黑暗,把周围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来。

聂隐娘坐在光晕中,修长的左腿平放着,将那块白布被置于膝上。她躬下身子,用长针沾起残血,一点点描在白布上。她描得极为仔细,不像是在摹画,倒像是刺绣。

她的右膝微微曲起,青色的裙裾徐徐退开,露出那片狰狞的刺青。火光摇曳,映衬出她小腿上玲珑的曲线,鲜血的浸润下,那片刺青的色彩越发鲜亮,衬着她光洁的肌肤,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身体柔软异常,整个曲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脸上的神态却极为认真,不时侧开头,去擦开腿上的血痕,火光隐幽,照出她微微蹙眉的神态,和多少有些稚拙的手法。想不到这个江湖上第一流的用针高手,此刻看去竟宛如一个初学刺绣的女孩。

若没有主人,或许她也只是一个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罢。

良辰美景、断壁残垣,少女心事,都会被她一点点记在五色丝线之下,然后压入厚厚的妆奁下。到了老时,再捧在手中,慢慢回忆一生。

然而,聂隐娘手中的针,却只用来杀人。

若能送她离开修罗镇,让她能坐在闺中,永远这样专心地刺绣……柳毅的心中不禁有些触动,手中的火光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升起了一种保护她的冲动。

——若能让她离开修罗镇,我独自面对主人又何妨……

柳毅的心一惊,顿时警觉起来: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种思想实在太过危险!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没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守护。刺客的心中,只装得下自己!

做刺客如果做成了侠客,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柳毅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刚才那一点可笑的“侠义之心”甩出脑海。

却听聂隐娘抬起头,道:“好了。”她小心收起血影针,将两块临摹好的白布裁成扇形,放在地上。

柳毅不再多想,将剩下的三块人皮也摆了上去,两人一起仔细拼接着。

五块刺青中,其中三块能够彼此连接,其他两块却依然分散着。

柳毅注视着地上的刺青拼图,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那小半个圆形的中心道:“你看,这是什么?”

聂隐娘抢过火把,凑近一照。果然,每一枚刺青的尖端,也就是靠近圆心的位置,都会留下一小团隐约的墨迹,仿佛是不经意留下的墨污。这些墨污分开看时极不起眼,但当聚到一起的时候,却仿佛遵循着某种规律,融合成一片,显出花鸟亭台的样子。

柳毅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正是我要寻找的,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一惊:“第十三枚刺青?”

柳毅点了点头:“这些刺青下方的墨迹,绝非随意而为。我若没有猜错,当所有刺青聚齐,就会在这个圆环的核心处组成另一幅隐藏的图案,也就是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蹙眉凝视着拼图中心那个更小的同心弧。原本只是每块刺青下方不经意的一点污渍,被拼接在一起后,却渐渐显示出本来的面目。

虽然只是整个图案的四分之一,却能看出上面画着的似乎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花园,奇花异草,蜂飞碟舞,美丽非常。花丛的深处还伫立着半座红色的小亭。小亭雕檐画栋,修建得十分精致,正是历代传奇中,无数香艳故事发生的所在,然而这个仅仅呈现了十分之一的故事却随着拼图的残缺戛然而止,只给观者留下了无尽遐想。

聂隐娘喃喃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另一幅刺青,而且刺得比我们任何人的都要细致,这应该才是主人的心血所在。”她顿了顿:“但这幅刺青又是属于谁的呢?”

柳毅道:“这幅刺青既然分别隐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就不应该属于某位‘传奇’。最大的可能,这幅图案属于主人。”他凝视着地上的圆形拼图,沉声道:“这副图案上面刻画的,正是某部属于主人自己的传奇!”

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们若能解开这第十三幅刺青,就能解开主人的秘密?”

柳毅点了点头。

聂隐娘道:“然而,我们去哪里寻找其他几幅刺青?”

柳毅的目光投向不远处:“至少眼前就还有一幅。”他所指处,赫然正是穴道被制的谢小娥。

谢小娥躺在尘土中,满身污秽,她的声音都已嘶哑,但仍在不住咒骂着。

柳毅上前去,拾起她扔在一旁的匕首,果断地抵在她的咽喉上。

聂隐娘跟在他身后,皱眉道:“你要逼她说出刺青的所在?”

柳毅道:“她说不说已经不重要,只要割下她的头颅,鲜血浸遍全身,总会找到我们想要的刺青的。”

聂隐娘皱眉道:“你要杀了她?”

柳毅道:“她现在已完全疯狂,你若不杀她,她迟早会杀你。”

聂隐娘不禁点了点头,她抬头向谢小娥看去。柳毅适才那一击打得不轻,她原本美丽的脸已然肿胀扭曲,沾满灰土与血污,与初见时几乎判若两人,只有眸子中森冷的凶光还一如从前。

由于牙齿被打落,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似乎是聂隐娘,哥哥,报仇。

聂隐娘心中突然一恸,她回过头,默默地看着谢小娥。

她或许是真的疯了吧。

只有疯子,才能躲开自己的过错,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在她心中,已经顽固地将聂隐娘当成杀死她哥哥的仇人,然后不顾一切地为唯一的亲人报仇。或许,只有在这种仇恨的支撑下,她才能活下去,才能忘记、她的哥哥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现实。

她如今的复仇是如此疯狂,或许也说明了,她其实是多么爱自己的哥哥。

是的,她爱他,爱得刻骨铭心。

就像暗夜对光的渴望,一个孤独太久的刺客,怎能不如此眷恋那份亲情?一个永远躲藏在暗夜中、满身鲜血的灵魂,又怎能忘怀那曾被人挂怀、被人珍惜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