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色桃林(第2/3页)

聂隐娘怔了怔,也伸手在钟上扣击了几下。铜钟发出几声长短不一的轻响,东面钟壁的声音格外沉闷,仿佛那面钟壁上真的倚靠着某种东西。她试着向外推了推钟身,铜钟却纹丝不动。

柳毅道:“让我来。”

聂隐娘并不愿意柳毅帮手,她摇了摇头,伸手将那半截云杉取下,插入铜钟边沿的泥土里,用力往上一撬。铜钟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向一旁移开一条缝。

刺鼻的腐败之气伴着一团飞动的黑云迎面扑来,呛得人直欲呕吐。聂隐娘本能的侧开脸,手中却不禁一松,铜钟再次轰然落下。

那团黑云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烟雾般散了开去。月光下,聂隐娘愕然发现那竟是一群极小的吸血蚊,她来不及细看,目光紧盯住铜钟挪开后的土地。

青碧的泥土已染成暗红,一截残破的枯枝被压在铜钟的边沿,似乎已被截断。枯枝已经变成酱紫色,发出浓浓的腐臭。

月影朦胧,聂隐娘注视着那段枯枝,脸上渐渐变色——那不是枯枝,而是一个人已然腐烂的手臂!

柳毅也是一惊,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掌将那口铜钟击倒。大股浊气冲天而起,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团人形的血肉失去了钟壁的依靠,完全瘫倒下来。

这已经算不上一具尸体,它身体的每一处骨肉都被巨力捣碎,看不出一点轮廓。地面上的血迹已然变为骇人的黑色,更为诡异的是,尸体被毁坏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流血却并不很多。

柳毅摇了摇头,对聂隐娘道:“你认得出他是谁么?”

聂隐娘强行平复着自己脸上的惊惧,深吸口气道:“是裴航。”

柳毅道:“你怎么知道?”

聂隐娘并不答话,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小心的悬在尸体上方。她缓缓崔动内力,向那块石头贯下,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枚五寸长的银针透体跃出,紧紧粘在了黑石上。

聂隐娘注视着那枚已变得墨黑的银针,道:“这枚血影针,是我亲手打进他体内的,绝对不会有错。”她顿了顿又道:“这种粹毒的血影针毒性太大,我极少将它们留在敌人的尸体上,只是当时红线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收回。”

柳毅摇头道:“如你所言,裴航的尸体应该还留在那间阁楼里,那么到底是谁,把他搬到这里来,又毁坏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聂隐娘摇了摇头,又皱眉冥思了一会,道:“对方把尸体摆在这里,分明是想让我们看到,可他又如何知道我们一定会来到这里?为什么非要劳师动众,把尸体放在铜钟下?铜钟、五色狐、山神庙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长叹了一声,无力的抬起头,仰望着清空的月色,仿佛想从浩瀚夜空中找到答案。

十年的猎杀生涯,她也曾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让对方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圈套里的,却正是她自己。她也同样只能无力的仰望青天,找不到一点蛛丝蚂迹。

皓月无语,冷冷的垂照时间,仿佛最高高在上的神灵,悲悯人间的一切痛苦,但从不出手拯救。

一股微风吹过,她心中莫名的一动,几乎是本能的回过了头。

她的脸色顿时大变。

被推在一旁的铜钟钟钮上,残破的蒲牢塑像依旧抓鬣飞扬,然而塑像的脖颈上竟被挂上了一只人臂长的玉瓶!

玉瓶造型奇特,瓶身狭长,瓶底椭圆,宛如一枚拉长的水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刚才,两人推开铜钟的时候,钟钮上分明空无一物!

聂隐娘大惊,不由四下望去。桃林繁茂,重重树影婆娑,仿佛将一切的秘密都遮掩殆尽。

柳毅的笑容也已凝固在脸上。敌人竟能如神出鬼没,将这枚玉瓶挂在钟钮上,却让近在咫尺的他们却毫无知觉,这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敌人手中拿的,不是玉瓶,而是一柄长剑,一把巨斧呢?若敌人的目的,不是铜钟上的蒲牢,而是他们两人的脖子呢?

柳毅四顾着空寂的夜色,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与愤怒,恐惧是因为敌人的强大,愤怒却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在他多年的刺客生涯中从未有过。

或许和其他传奇成员一样,柳毅也一直不曾明白,主人为什么会舍得毁掉这个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舍得将这十二个各怀绝技的刺客垃圾般抛弃掉,但他现在开始明白了,因为在主人眼中,他们就是随时可以扔弃的垃圾。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懵懂少年时,就已经接受过这种绝杀的训练。那时,初通武术的孩子们,被无情的扔到荒岛、森林、大漠上,也是这样自相残杀。就宛如苗疆炼制的蛊术,将一群虫蛇放到密不透风的罐子里,互相嘶咬,只让一个存活,而后将优胜者饲以心血,让它成为杀人利器。

那时,他没有迷茫,因为他坚信,无论有多少人死去,自己必定会是最后走出绝境的那一个。

只是如今……那些被养成的蛊虫们,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这次,主人不再想选出更优秀的蛊虫,而只是想看着他们,在自相残杀中化为一摊血泥。

柳毅脸上透出一抹苦笑,仰头凝望着四周被月光照的发苍的山石,在这样的绝杀中,他到底能做什么?他的挣扎,他的经营,他的努力,难道不过只是给主人的游戏中增添一些花絮?月影摇曳,他感到自己多年来的信心,就如垒垒危石一般,开始摇摇欲坠。

这时,一只手放到他肩上。聂隐娘。

柳毅回头,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从她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她的恐惧和迷茫,但连这些都掩饰不住的,是她的心底深处的坚强,以及对同伴的鼓励。

那一瞬间,月光下的两个人宛如被照得透亮,两人史无前例的靠得如此之近。他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再度握在一起,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人真的失去了其他的倚仗,只有对方。

十余年来,他们也是第一次感到,只有依靠合作,才能有求生的机会。

聂隐娘和柳毅渐渐冷静,一同上前将玉瓶取下。瓶身莹洁无暇,却通体浑成,没有开口。

没有开口,当然算不上一个瓶子。

柳毅皱起眉头道:“不是瓶子,那这又是什么呢?”

聂隐娘也摇了摇头,寂静的月色如水,从两人身上滑过,照的大地如降了一层银霜。

聂隐娘突然抬起头,望着天幕中银盘一般的明月,一幅微黄的图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她失声道:“我明白了!”

柳毅道:“什么?“

聂隐娘道:“这不是玉瓶,而是一只玉杵——捣药用的玉杵!”她的声音突然一颤,无比森然寒意从脊背直透上来:“而这口钟……这口钟其实正是翻倒了的石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