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第2/14页)

李益叹了一口气,沮丧万分:“我知道,谁晓得人情如此浇薄,那些当年受过伯父提拔的人,现在竟忘恩负义,一点忙都不帮。”

李升毕竟世故深一点,笑了一笑:“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一朝天子一朝臣,年头不同了,大老爷就是在世,也免不了受冷落,更何况是不在了呢。他们自己都没办法,领着一份闲俸,照顾自己都来不及,那有能力来提拔别人呢?再说贺老爷跟裘老爷总算是难得了,前天公子告贷,他们毕竟没让你空手回来。”

李益哼了一声道:“贺老还爽快,我开口一万,他虽然打了个对折,倒是立刻拿了出来,最可恶的是裘达老钱奴,他进刑部还是我大伯一手提拔的。而这个衙门又是肥缺,他支支吾吾让我足足等了半天,才捧出二千贯来,还摆下脸训了我一阵,要不是为了怕失仪我真想当面退还给他。”李升摇头苦笑道:“公子!你这样想可真冤枉了他,老奴在房门里却知道得很清楚,裘大人这二十千,情义之重,比贺老爷不知深多少倍呢!贺老爷做过两任度支尚书,底子厚,虽然现在居闲缺,还拿得出来,裘老爷可是真的拮,这二千贯是他典了一方心爱的汉玉镇纸,才勉强凑出来的,这是老奴亲眼看见他把门房上的老方叫到一边,把镇纸交给他,然后才揍了钱回来。”

李益怔了一怔,随即冷笑道:“他是故意装穷。”

李升随了摇头;说道:“不是故意装穷,而是怕公子误会而摆阔,那一顿晚饭,虽只六菜一汤,却是裘府上难得一见的盛筵了,老奴看见送到内屋给裘夫人的菜,唯一的荤腥就是一味豆芽炒肉丝,肉还是在前厅桌上撤下的残余,他们虽然不让老奴知道,但老奴也是居家过日子的,在厨下一望就晓得了。”

李益不禁诧然了:“裘达一直在刑部任上,交付刑部的官司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案子,打点关节,动辄上百万,他怎么会拮尝到这种程度,听说刑部大牢里一个狱卒,都可以置两三房家小,他这个三品大臣反倒没有油水?”

李升肃然道:“这正是裘老爷可敬之处,他为官断案,铁面无私,干了二十多年刑部,从没落进一文分外之财,所以二十多年来,多少人因贪赃枉法而垮了台,只有他仍是屹立不倒,因为他没有把柄被人抓住。”

李益吁了一口气:“难怪他十多年来,仍是一个三品给事,多少后进都爬到他上面去了。”

李升连忙摇头壮容道:“话不能如此说,爬得快的人必然长袖善舞,这种人倒得也快,历任刑部尚书,有几个得以善终的,纵然没有受到国法的制裁,也难免受到冥冥天谴,前尚书杨大人不就是退休后,发狂而死的吗?人可欺,鬼神不可欺,枉法之事做多了,即使不被人举发,深夜扪心自问也难以自安,公子日后为官,当以裘老爷是范!”

李益虽然知道这话是对的,但听来却很不入耳,到了京城之后,他耳濡目染,以及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故事,都告诉他一个事实,那就是为官绝不可过迂,处事绝不可过方。否则一辈子也很难抬头,这种人只有在乱世才有明主赏识,因为乱世多明主。

太平盛世,皇帝都耽于逸乐,怎会赏识才臣呢?过圆则易招致物议,过方则必为同侪所不容,为上宪所不喜,因此,聪明一点的,就要做到外圆内方,最高明的则是当圆则圆,当方则方,既不违上峰之意旨,又能博得能臣干吏之美名。

李益虽然在京师碰上了不少钉子,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经验,但他知道这些话对李升是讲不通的,所以岔开话题道:“我预计有了两万贯,便可混到秋选,大官处打贴关节还须另外设法,现在只有七千,连一个月都撑不过,你看该怎么办呢?要不你回家一趟,向母亲再张罗一点来,反正这笔钱总是嫌得回来的。”

李升忙摇头反对道:“公子,家里就是那一点薄田了,老夫人还倚着那点租谷过日子,如果再卖了,总不能要老夫人寄食别人家里去吧。”

李益想想也的确不行,那样一来,他这个世家子弟的身份就维持不住了,遂又道:“别家去张罗吧,反正我会还的,等我放了差,一定加倍奉还。”

李升叹了一口气:“公子!家乡称得起殷实的就是那几户,他们已经表示过了,那是看公子高中的份上,如今再开口,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了,人眼都是势利的,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如果他们的闲语传到长安,对公子的前程大有不便。”

这的确是个问题,人人都以为他是宰相世家的贵子弟!刚到京师的一阵挥霍也撑起了场面,奠定了他的贵族身份!向父执老一辈的开口,可以推说客中不便,无伤颜面,如果回去告贷,李氏在长安的旁亲不少,消息传过来,他就真的罩不住了。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发愁了:“回家张罗既不行。钱又不够用,那该怎么办呢?”

李升踌躇了一下,终于开口:“公子,日下这七千贯如果是给一个寒士,足足可以在京师挨上两三年的。”

李益立刻就反驳回去:“这个我知道,长安的人情你也清楚,如果我不撑起个场面,别说是今年秋试+就是等到来年秋天,也不见得能混上个差事,岂仅是考官势利,连门上的一个杂役,也都是生就了一双势利眼的……”

李升笑笑道:“那当然,老奴当年也在大老爷府里待过一阵子,这些情形岂有不明白的,该花的还是要花,只是这日常用度,可以节省就节省一点,就以往来说,在这家客栈里,每天至少也要个百来贯的。”

“不住这儿住那儿?总不能像和尚一样到庙里去挂单?何况在这儿有许多方便,出门车马就是现成的……”

李升再度笑笑:“有许多落第的举子,为了等待下一次大选,避免往来跋涉,往往在长安赁屋住了读书,既清静,又可以节省开支,公子也何妨这么办呢,老奴目前遇见了崔家表少爷,他也正是这么着……”

李益冷笑道:“你说明允那个书呆子,他会有甚么出息?苦读多年,仍然是个明经。”

(明经,是唐代士人一种资格。)“崔少爷才思虽然迟钝一点,但做人倒很踏实,他见到公子的花费,也很为您发愁,家里的情形,他是清楚的,他也劝您租幢房子住下,就在附近,有一所空宅,原主人也是个进士出身,此公子早两榜,去年谋到个小差事,离京上任去了,房子空着,只有一个老妈妈守着,倒也清洁宽敞,每个月只要三百贯,公子多赏她两百,她还可以洗衣服做饭,这样每个月有千来贯就够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