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寻仇(第4/14页)

凌郁的心沉入黑暗深渊的最底层。再也无可怀疑了,他们就是害死全家人的幕后元凶!除了无法磨灭的悔恨和愧疚,还有什么原因能够让他们在十五年后来到这片被人遗忘的墓地?她在他们的脸上发现了幽密深邃的痛苦,这痛苦逐年增长,与他们的容貌融为一体,几乎不可察觉。

是他们,就是他们!凌郁双手死死扣住树干,这就是我的仇人!她曾千万次地幻想过仇人的模样,想成是凶神恶煞,妖魔鬼怪,想他们茹毛饮血,杀人成性。想象的碎片拼凑啊撕碎啊,最后汇成的人形却怎么是这样一对情爱笃厚的俊美夫妇?

凌郁不敢承认,她内心最深处不愿慕容湛夫妇作她的大仇人。然而人生却有种种不由自主,有时候连选择谁作自己的仇敌都不能够。

从墓地尽头的山路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远远奔来一匹油黑乌亮的骏马,马上一位素袍青年到近前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慕容湛夫妇面前,拜倒行礼道:“儿子给爹娘请安了!”

喜悦和宠爱流水般笼上凌波眼角眉梢,冲淡了适才的悲哀。她微笑着扶起儿子,佯装嗔怪地蹙了蹙眉头:“旷儿,你老是这么贪玩,妈都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

树丛深处的凌郁,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水里,简直比雕鹏山的深潭更黑更冷。眼前这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就是她今生的大仇,可这含笑的英俊青年,却又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亲人。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总还是怀有一丝侥幸,只盼慕容旷并不是仇人的儿子。然而此时此刻,一切再没有怀疑的余地。她似乎能听到鲜血从大哥血管里汨汨流过的声响,那是慕容氏的血液。这声音几乎要撞破她的耳膜,冲进她的喉咙,刺穿她的胸膛。她疼痛地蜷缩在地,咬紧了嘴唇,生怕自己尖叫出来。

掠过青翠的叶稍,凌郁看到慕容湛伸手一示意,慕容旷便恭顺地跪倒在众坟面前,向自己的父母郑重行大礼。他以为叫儿子磕个头,行个礼,就能把当年的恶行一笔勾销么?愤怒的火焰一触即燃,霎时烧遍凌郁全身。她简直想扑上去给大仇人狠狠一记耳光,打掉他假末招式的仁慈面具。

待他们三人结伴离去,凌郁才从树林里走出来,把坟前的鲜花狠狠扔远去。她在父母坟前长跪不起,祈求他们赐予她复仇的力量。她要向慕容湛一家讨还这笔血债,要他们血债血偿。然而,慕容旷亲切的面庞总在她眼前打转,搅乱了她的意志。她心烦意乱,一时是汹涌的恨,一时又是澎湃的爱,陷在漩涡里,潮水发狠地要将她整个淹没。

祭拜过父母家人,凌郁下山折回城中。若疾行一阵,或许还可以赶上慕容湛夫妇,但她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她对自己说,反正我所有的日子都是用来报仇的,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她故意拖延,是害怕见到慕容旷。她分不清他究竟是仇敌还是亲人。

故乡的小城是名副其实的小,一炷香的工夫便从东头走到西头。她心不在焉地在街市上来回转悠,佯装饶有兴味地采选大娘篮筐里的鲜货,心里却不住寻忖,他们该出城了吧?他们早该出城了吧?

“……二妹?”一个熟稔的声音却突然从背后响起。凌郁全身一震,惊恐地回过身去,就看到了她此时最怕见到的人。慕容旷牵着他的大黑马快步走过来:“真的是你!你换了女装,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了!”

慕容旷伸手刚一触及凌郁手臂,凌郁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往后缩了缩。慕容旷并未察觉,他沉浸在这偶遇的欢喜之中。

“我正想着过几日便往姑苏去接你呢,你自己已然离开司徒家啦?”

“嗯。”凌郁痛苦地点了点头。

“你却如何会来这里?”

凌郁低头犹豫良久,鼓足勇气,抬眼问道:“大哥,你为何在此处?”

“我跟我爹娘来给故人扫墓。”慕容旷淡淡说道。

故人?他们竟然还自称是我家的故人?凌郁悲愤至极处,牙齿不自禁地上下打颤,发出玉石碰撞的咯咯声响。

慕容旷这才留意到凌郁神色不妥,关切地扶着她肩膀道:“二妹,你怎么啦?”

凌郁想从慕容旷手中挣脱,一时却挣脱不掉。慕容旷的手掌灼人般地,在她肩头火烧火燎。而她整个人却仿佛身在万年冰川,惊悚苦寒。她觉得无比烫,又无比冷,不由地浑身战栗。

慕容旷以为她在为与司徒峙的最终决裂而难过,便转而道:“我爹娘才刚出城,我带你去追他们,一会儿便追上了。”

“不!我不去!”凌郁尖声说:“啪”地甩开慕容旷的手。

“他们人很好,会视你如亲生女儿一般。”

一对慈爱的父母,一个体恤的哥哥,一个山高海阔的世界,这是慕容旷许给凌郁的未来。然而此时此刻听起来,它多像是个残酷的讽刺。亲生女儿?凌郁死死瞪着慕容旷,大哥,正是你这对很好的父母,让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怎么啦?”慕容旷目光明澈,坦诚如赤子。

仇恨是一杯毒酒,深深浸入凌郁的五脏六腑。她满心怨恨,冷冷说道:“我还要给我全家报仇。”

“报仇不会让你心里更舒坦,这世上还有好多更要紧的东西。”慕容旷道。

有那么一刹那,凌郁几乎克制不住,要扑上去揪住慕容旷衣襟,大声说出仇人的名字。施暴之人当然可以轻易忘记犯下的恶行,可是被损害的人怎么忘?谁能补偿她失去的童年?谁能偿还她耗费的青春和爱情?不,她永远忘不掉,永远不!

慕容旷的目光掠过凌郁肩头,神色忽而变得凝重:“咱们走!”不由分说,携起她的手,快步扎入人群里。

慕容旷拉着凌郁穿过热闹的集市,七拐八拐,想往僻静处隐去。凌郁也觉出从背后袭来的团团杀气。她略一迟疑,反手拽住慕容旷道:“跟我来!”便拉着他斜穿过几条巷子,溜进凌家久已废弃的老宅。

“怎么回事?”凌郁这才腾出口气来问。

“这两日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跟着我,似乎来意不善,又像有所忌惮,不知是什么来路。”

“你可得罪什么人啦?”

慕容旷低头默想片刻,脑海里却一无所获。他环顾四周,惊奇地看着这座破败死寂的宅院:“这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