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对峙(第3/8页)

司徒峙虽无猜疑,还是习惯性地先察探了一番周遭情势。左近是开阔的水面和草地,并无人隐藏,也嗅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塞满鼻腔的只有甜甜的春光。司徒峙自嘲地笑笑,这多疑的毛病是如何也改不掉了。他长舒一口气,举步迈入林红馆,准备好好消受这一个明媚的午后。

林红馆中空荡寂静,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中央木桌上插着一束新剪下不久的海棠花。司徒峙想起信上的话,妾当扫榻迎之,嘿嘿,果然是下了一番功夫。他信步走到插着海棠花的桌前,但见桌上放着一字纸条:劳君稍坐,舞乐即至,借君妙耳。

司徒峙微微一笑,坐了下来。这女子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吊足他十分胃口。

这时候传来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响,几个布衣男女抱着琴瑟笙箫几样乐器,从后面依次走出,向司徒峙施了一礼,在前排矮凳上分别落坐。他们调准音调,为首的乐师一颔首,一曲古乐轻轻送出,悠长缭绕,向司徒峙款款袭来。

忽而一只水袖射出,仿若云岫叠起,山花盛放。司徒峙眼前一花,只见转出来一位女子,随着乐声翩然起舞。那女子着一袭绣金白色罗裙,皎若云间白雪,而那一头长发便如从云端倾瑶泻玉的清瀑。她拿白纱笼着面,瞧不出眉目,只有在长袖舒展之际,隐约可见羊脂白玉似的皓腕。这一种矜持和隐约无疑比直抒胸臆更撩人心弦。

司徒峙的眼睛再不能从这女子身上挪开。他满心惊奇赞叹,直忘了今时何时,此身何处。原以为来会的是一位风流女魁,谁料想她竟是如冰如雪的世外仙姝。虽然一时不得见容貌,光那举手投足便已令人满怀倾慕。她那简洁的动作里蕴藏着某种强烈的情愫,竟仿佛并不是在舞蹈,却在向他脉脉倾诉,又仿佛将这倾诉之意极力隐忍。

司徒峙心旌摇曳,但不懂得其中含义,只觉得这女子身上有一种气息简直十分熟悉,而另一种气息却又隔绝了这熟稔。两种气息缠绕纠结,令他着迷且不安。他目不转睛望着这起舞的女子,心神恍惚沉醉,直到瞥见从白纱袖筒里探出一把透明闪亮的匕首,才悚然惊醒。

白衣女子飞身而来,匕首直刺向他前胸。司徒峙脑子里嗡一声响,方知中了埋伏,迅即侧身避开。那女子一击不中,翻转手腕,反身刺他肋下。他随手抄起木椅隔挡,扔至适才就座的桌上,打碎了插着海棠花的青瓷花瓶。他不禁有些懊恼,凌郁这十分精明妥帖的孩子竟会受人如此利用。

一众乐师见宾主突然厮杀起来,凶器在阳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吓得抱起乐器夺路而逃。司徒峙亦知此地不宜久留,摸不准屋中是否埋伏了更多对付他的人马。他虚晃几招,伺机飞身翻出窗子,在草地上就势一滚,起身往海棠林中奔去。

那女子也随即追出,树林中两人又厮打起来。掌风在枝干间呼啸,红艳艳的花瓣随之飞离树枝,簌簌落到他们身上。即便恶斗之中,司徒峙仍忍不住暗自赞叹,这白衣女子配上海棠花瓣,一白一红,白就白得雪洁,红亦红得嫣然,真是一幅绝美的写意画。

司徒峙瞧出这女子的武功路数与自己的竟颇为相近,然而却又诡秘凌厉,于寻常招式间生出无穷变化。他心头疑窦丛生。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设计暗算我?又为何似乎未用足全力?他瞧出附近并无其他埋伏,已有了制服这女刺客的把握,心上一宽,便越发想探知答案。于是他瞧准时机,佯攻对手右肩,趁她专心防守,迅如闪电般地伸出左臂,抓向她面门,把罩在她脸上的那团轻纱揭了下来。她的面目便如云开月明,款款升起于眼前。

两人一时都忘记了打斗,怔怔相对,久久凝视对方。

这女子竟是这般眼熟,那流转的眼波,紧抿的嘴唇,那脸上一股凶狠倔强的神气。司徒峙心头一紧,禁不住脱口叫道:“小云!”

但司徒峙自然瞧出这女子的眉目虽与凌云年轻时颇有些相似之处,可决不是一人。他耳畔轰轰作响,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是迷茫思量,她究竟何人?怎地竟如此熟悉?

那女子只是定定望着司徒峙,身心战栗,终于轻声吐露那几个字:“……义父,是我呀……”

司徒峙心上嘭一声巨响。他看定她,仿佛平生第一次睁眼看她,从前额,到眉目,到口鼻。他终于从这个陌生的妙龄女郎身上发现了他最熟悉亲近之人。

“……郁儿?”他迟疑地开口,仍然不敢信。

这个时刻凌郁已然等待了太久。她终于以本来面目面对司徒峙,把她的人完完全全袒露于他面前,一丝一毫都不遮掩。因为路已走到最终,或已回到最初。

最初的惊骇掀过,司徒峙眼中慢慢凝起浓重的厌恶和敌意。“你竟骗了我这许多年,到今日还耍伎俩来诓我!”

“义父认不得郁儿,因为这些年来义父你从未将孩儿放在眼里心上。”凌郁的心且沉且浮。

“那你今日布下这漂亮的一局,想干什么?”司徒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孩儿只问一件事,当年是谁杀了我全家?”

司徒峙睥睨一笑:“枉你在我身边日久,竟还是这般执迷不悟,自讨苦吃。你要的答案这世上只有我知晓,我却偏偏不告诉你。你能如何?”

凌郁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怨尤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蓦地挺起匕首,飞身斜刺向司徒峙。司徒峙衣袖一卷,翻手去抓她手腕。哪知她这一招本就是虚势,白蛇一般从他手心里脱出去,回身直扑向他胸口。

司徒峙惊惧地看着她,不知她从哪里学来了这样厉害的武功,全然出乎意料。此刻出招阻挡已嫌太迟,只一愣神的工夫,透明匕首已逼到眼前。凌郁展开一对白翅长袖,像头雪鹰般地猛扑下来。只是,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就是这点犹豫,被司徒峙抓进眼里。十五年的朝夕相处,毕竟不是虚掷。他算准了凌郁不忍下手,索性不躲不避,挥掌拍向她肩头。

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往往只在一线之间,成王败寇,非生即死,容不得半点犹疑。凌郁的匕首眼看就要划破司徒峙前胸,她心头却一阵惘然,手一颤,推进的速度慢了半寸,司徒峙严威的掌力就结结实实打在她右肩上。她只感到整条手臂一麻,匕首脱手而出,身体弹起来,重重摔到几丈之外。

司徒峙抢上两步,在空中截住匕首,落到凌郁身前,一把揪住她衣襟,执匕首横于她脖颈上,怒喝道:“你竟想谋害我!你个忘恩负义的贱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