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欢(第3/9页)

礼成之后新娘退席。道喜的人们如潮水般向徐晖涌来,说着千篇一律的贺辞。他身不由己随着人海起伏,谦恭地回礼答谢。那个如利刃般扎进他眼中的身影却再也拔不出来,他余光紧紧追随着她,看她周旋于庭院厅堂之间,彬彬有礼而又心不在焉。华灯初上,她额头闪闪发亮,眼中烧着寒冰一样幽蓝的光,皎如白雪,璨若星辰。他看得呆了,悲伤地想,海潮儿是这么美。

陈年的女儿红抬上来,敬酒轮番杳来。人们都盼着新郎官醉倒,唯如此婚宴才能达到最高潮。徐晖组里的弟兄们簇拥在他身旁,保镖似地为他挡酒,唯恐他一上来就喝得太急太猛,醉得太快,酒席还未尽兴便要散去。徐晖自己倒不在乎,从不推搪敬到跟前的酒杯,频频举杯,殷殷寒暄。

终于,那个衣着华丽的身影分开众人,执一只白玉酒杯款款走近,嘴角挂着冷冷一弯似笑非笑:“来,好妹夫,我也敬你一杯。愿你和小清妹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徐晖和凌郁对面站着,又有些欢喜,又有些凄惶,忙给自己满上一杯女儿红,仰脖一饮而尽。女儿红是小清满月之时司徒峙便着人埋在园中的,如今嫁女方始取出。这陈年佳酿滚进徐晖肚中,想不到竟然又涩又苦。他抬眼再看凌郁,却见她已转身翩然而去,淹没在暮霭沉沉之中了。

徐晖的心顿然空了。原来凌郁是如此宝贵,比所有围绕着他的人都更宝贵,可是他却把她生生割舍了去。

婚宴上凌郁已饮了不少酒,三分醉意之上,心头的疼痛便渐渐模糊了。她刚出正堂,就被几个阔绰子弟围上,邀她出去寻欢作乐。若是平日,她早一口回绝。可是这个晚上,她却唯恐孤单一人,只盼热热闹闹地醉倒在人海深处永不醒来。于是她随了他们去,驱高敞马车至山塘河畔,那是姑苏城里富家公子流连忘返的夜游佳处。他们拦下一条精致流丽的画舫,立时有甜腻腻的姐儿挨过来,侍候他们饮酒听曲。袅娜娉婷的歌伎们拨弄着琵琶,吟唱当下最时兴的词牌小调。

也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姐儿伏在凌郁肩上,不时往她嘴里送一口甜酒,或拣一枚蜜饯。凌郁学着其他公子爷们儿的样子,一抿嘴,就把梅子衔进口中。姐儿在她耳边吹着气,讲着轻佻的浪话,她也装作心领神会似的发出阵阵轻笑。既然他们说我是凌少爷,我就做凌少爷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心神恍惚,模模糊糊地想着。

画舫顺流而下,凌郁酒不停杯,脸颊绯红。她和着歌伎的拍子,跟她们一起哼唱周邦彦的艳词:“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

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她醉眼迷蒙地掉过头去,慕容旷缄默忧戚的面庞,霎时充满她双眼。

“大哥……”凌郁头顶灌下一股凉意,酒也醒了几分。

“我找了整晚,原来你却在这儿。”

凌郁唯恐慕容旷又提起那些磨人肝肠之事,慌忙堆起一个轻佻的笑脸:“这儿热闹得紧哪!开琼筵以坐花,飞羽殇而醉月。你且一淘乐乐吧,我介绍姑苏城里几位最有名的风流公子给你认识……”

“你别闹了,跟我上岸去!”

“我不去!”凌郁又吞下一口酒。

慕容旷冷下脸来,突然反手扣住凌郁手腕,硬把她从软榻上拉了起来。凌郁一甩手想挣脱,却听慕容旷在耳畔柔声道:“听话,跟大哥上岸去吧。”她最受不住这样贴着心坎的温柔,泪水一下子漫上来,再犟不得口,低头随他步出船舱。慕容旷提上一口气,揽着凌郁从船头一跃上岸。

凌郁也不言语,自顾自往前去。慕容旷三两步追上来:“没喝过瘾是吗?那就喝他个痛快。”他拣了间酒馆,打上两壶老酒,拽着凌郁在一处空寂的河边坐下,自己仰脖便喝起来。

凌郁更无话,一劲儿只顾喝酒。热酒下肚,倒结成了冰坨子,沉进身体里让人浑浑噩噩。她眼前迷蒙起来,河上灯火如鎏金泼墨铺陈,远处隐隐传来画舫歌伎们游丝般缥缈的歌声与笑声,正是人世浮华,青春奢丽。凌郁不由轻声哼唱起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万古愁……”这是上回他们夜泊太湖时慕容旷和龙益山高声唱过的豪迈调子,此刻由她唱出来,缥缈缈的似是欢快,又似是愁苦,剪不断,理还乱。

“二妹,你心里的愁,还有什么不能跟大哥说的!”慕容旷终于悠悠开了口。

“愁是他李白的愁,我好好的,哪里有什么愁?”

“你当我瞧不出来吗?为了徐兄,你心里憋了多少委屈。不如这就找他去,让他连夜跟咱们走!”说着慕容旷腾地站起身来。

凌郁一把扯住他:“你别去!别再去找他!”

“这是人生大事,怎么可以草率?”慕容旷也急了。

“大哥你……你就给我留一点颜面。”凌郁哑了口。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什么颜面?”

凌郁拉着他不言语。她手指冰凉凉的,慕容旷的心不由得一阵疼,放缓了声音道:“我看他心里面其实也很苦。”

“是呀,他心里面很苦。名利地位是一片汪洋,把他的心泡得很苦。”

“名利地位又有什么了不得?”

凌郁放脱他手腕,垂下眼睑,弯成一轮下弦月:“名利地位在你看来,或许没什么了不得,然而在他心里,却是最有光彩最值得孜孜追求的东西。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可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跟整个司徒家族比起来,跟太阳一般的声名与荣耀比起来,凌郁轻如鸿毛。”

凌郁两片嘴唇轻轻相碰,吐出最后几个音节,仿佛一片鸿毛,在晚风里只一个起落,就被卷得了无踪影。徐晖对世俗名利的热衷与向往是慕容旷所不能了解的,但凌郁不动声色的哀伤全部落进他眼睛里。他喉咙哽住了,一个劝慰的字眼也拣不出来。

凌郁望向夜夜笙歌的绮丽河面,心口一片冰凉。她喃喃自语道:“何止是他,在义父心里,凌郁也一样是轻如鸿毛。”

“二妹,你别这么说。”

凌郁调回头,挑起嘴角冷冷一笑:“在大哥心里,凌郁又有多重呢?在一个人心里,另一个人能有多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