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涯(第3/6页)

凌郁说:“既然你脑筋不糊涂,那我们也不必费事了。你把这一年的供银交上,就算是入了门,也向族主赔了罪。”

徐晖心道,好大的口气。郭胜眉头跳了跳,干笑一声:“凌少爷说得倒轻巧。可我上下这么多口子弟兄,即便要跟了旁人,也总得向弟兄们有个交代呀。”

凌郁淡淡地说:“我今儿懒得跟你动手,也不想脏了衣裳。这样吧,我送你份礼,让你明白司徒家族的诚意。如何?”

郭胜撇嘴一笑:“什么礼?我倒瞧瞧能有多稀罕。”

凌郁微一侧头说:“南岗、南湘!”

旋即从山石后转出两名书童打扮的少年,抬着一张桌案,上面供着笔墨纸砚。他俩把桌案放到凌郁身前,略躬一躬身,退后三步站定。

郭胜倒抽了一口凉气,山脚下都安插了帮内兄弟,却不知这主仆三人从何处而来,竟还堂而皇之地抬了一张桌案。他不自主往山上望去,只觉得青山巍巍,草木皆兵,不知司徒家族还埋伏了多少高手在后面。

凌郁把洞箫别在腰间,缓缓踱步到案前,执一管狼毫毛笔蘸蘸砚上浓墨,忽然抬起头上下打量郭胜。郭胜警觉地退后两步,摆出迎战的架势。凌郁却松弛闲适,嘴角闪过一丝嘲弄的微笑。

徐晖远远望去,只见凌郁低头挥毫泼墨,行云流水,完全就是一副书生之态,根本不像惯于江湖厮杀的剽悍武士。他心中好奇,不知凌郁在这两军对垒之际,怎么还有心情舞文弄墨。却听郭胜大声嘲笑道:“我当凌少爷在画什么玩呢,原来是把好端端一张白纸涂成黑疙瘩呀!这个我也能涂一张送给凌少爷你!”

凌郁也不理会他,不多时把一张雪白的宣纸画上了重重黑墨,似是乌云迭起,似是山石巍峨,又似乎什么也不是。

众人正看得一头雾水,突然凌郁一声轻叱,纵身跃上左首山石,足尖只一借力的当儿,弓身一甩衣袖,宽大的袖筒里飞出一根细若薄丝的银针。绿英帮众人都吃一惊,纷纷闪身躲避,却见银针稳稳插入桌案上那张宣纸,隐约发出嗡嗡之声。凌郁身子凌空弹起,足踏右面山石,兔起鹘落,又射出一枚银针,也是笔直地插入宣纸。

老四咬着徐晖的耳朵说:“人家都说凌少爷的轻功和暗器贼好,今儿个算是开眼了。”徐晖定定望着凌郁,只见他在空中飞来荡去,宛若一条白色游龙,手中银针越发越快,飞花流雪般,一根根落在乌黑的宣纸上,疏密有致,十分醒目。他究竟想干什么呢?徐晖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生出浓厚的兴趣。

凌郁跃上一块山石,身子整个向后仰倒,似乎要把腰折断似的。他目光如电,长臂探出,仰面发出最后两枚银针,然后如一片洁白的羽毛般轻飘飘翻身着地。

“南岗、南湘,把画像举起来,给郭帮主瞧瞧。”凌郁吩咐左右书童。

两名书童答应着,一人扶着一边,把插满银针的宣纸轻轻托起。众人怀着好奇之心,定睛望去,都不由自主惊呼一声。只见数百枚银针粼光闪闪地立在涂了黑墨的宣纸上,绘成了一幅逼真的人像,就像是拿毛笔蘸了白墨画在黑色幕布上,或是用刀在木头上雕刻出的一般清晰。画中人满脸胡须,面目狰狞,任谁一眼都能瞧出,那正是绿英帮帮主郭胜。众人骇然望着这幅奇特的作品,惊呼声中含着惊讶、赞叹、敬佩和恐惧。

凌郁脸上殊无丝毫得意之色,仍是笼着一层淡漠,其中还混着几分厌恶怠倦:“区区薄礼,郭帮主可还喜欢?”

郭胜脸色蜡黄,两颗眼珠子都突兀出来,死死盯着那幅用银针绘成的画像。虽然凌郁没点破,他自然明白,周围众人亦心知肚明,这些银针打在纸上,便成了画像,若是打在郭胜身上,他此刻早已成了沙漏。

徐晖感到无比惊奇。世间竟会有这样奇异的少年,用如此惊险而又优雅的手段,逼对手就范。宣纸既薄且脆,数百枚银针射入,既未划损纸张,垂直举起时也未随之掉落,可见其出手果断稳健,用力刚柔并济,恰到好处。这已属十分不易,更难得他竟然用发银针之法绘出郭胜画像,看似风轻云淡的玩笑,却着实狠狠羞辱了对手一把。徐晖做杀手,学会的是短、平、快,稳、准、狠,力求用最简洁、最不显山露水的方式达到目的。他不知道,原来这个过程可以是一场华丽的表演,可以不肉搏相见便让对手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郭胜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突然痛下决心似的上前躬身拜倒:“凌少爷,郭胜之前是瞎了眼!绿英帮从此便死心塌地跟着司徒家族,跟着凌少爷!”听他这样一说,绿英帮众人也呼啦啦拜下一片,跟着纷纷叫嚷:“死心塌地跟着司徒家族,跟着凌少爷!”

徐晖喉咙发紧,拿牙齿紧咬住嘴唇,仍抑制不住全身打战。他心中想要做一番大事的那团混沌豁然间晴天劈开,世界闪耀着一片白光,刺进他眼睛里火辣辣地疼。他正是想与凌郁这般,如鬼魅又如神明,让人敬畏,让人传颂,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得不低下头去顶礼膜拜。

不公平啊!这个翩翩少年长在名门世家里,便成了不可一世的少爷。而他生来是沿街乞讨的小混混儿,即便长大了也只有代号没有名字。徐晖并不嫉妒凌郁,他只是恍然间懂得了自己在这人世间所要孜孜追求的东西。这二十一年他是虚度了,但他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他要用更短的时间得到所有这一切。

徐晖像发热病似的浑身战栗,想着这些对他人生至关重要的事。老四推了他一把,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望松亭前已空空如也。

“那个凌少爷呢?”徐晖定定神问。

“早走了。呸,他娘的汤子仰压根儿就没来!”

“那怎么办?”

老四说:“这样,你去跟着那个凌郁,说不准他会跟汤子仰会合。我给洛阳那边传个信,看看明叔有什么消息。”

徐晖沿着老四指的路,沿山道追下去。他跑得飞快,心跳得更快,一心想追上凌郁。那个俊美冷漠的白衣少年仿若一道闪电,倏地扎进他瞳孔中心,怎么也拔不出来。

可是追了几里地,凌郁和他那两个书童仿佛披了隐形衣衫,一点儿踪影也不见。徐晖心中打鼓,难道是老四指错了方向?

嵩山脚下不远便是繁华市镇,徐晖也不好再一路疾行,只得放缓了脚步沿街市向前。大叔大婶们守着他们热腾腾、香喷喷、形色各异的吃食在街边叫卖。徐晖真也饿了,当即买了两个馍吃。看着那从屉布里顶出来、忽悠悠向上升腾的蒸气,他不由被一种凡俗的温暖和愉悦所感染,独行的旅程便显得愈发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