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山上宫〔中〕

骆铃撅起嘴道:“我不喜欢蚂蚁窝,蚂蚁窝的江湖名声不好。为了钱什么都做,什么人都敢杀,那里是变态、恶人、疯子还有杀人狂的天堂,不好。你离家也不好,但是我支持你的决定。不过,嗯,你有没有来我们远威镖盟的想法?我可以跟我爹爹说的。你来的话,凭你的本事最差也能做个金牌镖师。”

陆无归转头对上骆铃的目光,微微一笑。

骆铃得不到回答,大窘,不耐的道:“怎么,不来啊?看不起远威?不来拉倒,反正这种事情我也做不了主,刚才的话当我没说,酒后失言,嗯,酒后失言,喂,你笑什么。”

陆无归笑道:“杀手是无法转行的。这是行规。杀手只有两个选择,杀人或是被杀。你快些吃吧,适才还喊着饿,如今别光顾着喝酒。”

骆铃冷哼一声,一碗酒又下肚,她恋恋不舍的放下碗,用力的伸了个懒腰,才捉双筷子,充满斗志的杀向桌上美味佳肴。一路兼程远行,北漠人越走越急,她没有陆无归站着也能休息的本事,体力一直在下降。而陆无归则心无旁顾,不紧不慢的吃着。两人不说话,不饮酒,一会儿就结束了饭桌上的战斗。

皎皎楼下的是条主街,人流不息,嘈杂不止。往着山上宫的反方向走上两百步,便有数家客栈。陆无归与骆铃来时已心里有数,陆无归亦不想再暴露行踪,他们打算就近住下。

两人出了皎皎楼,沿街没走多远,正逢上一个脸颊新剔如惨青刀光的背刀汉子。陆无归与汉子的相貌体型均远优于常人,本应吸引不少人的关注,可是陆无归与那汉子却一个像是楼宇下淡淡的阴影,一个像是日光烤起的微尘,与喧闹的市井合一,毫不显眼。陆无归与男子打远本能的互对了一眼,就再不关注,寂寂擦肩而过。

陆无归与高行天恰然相逢,未说一句话。

错身的刹那,陆无归完全进入了阴影之中,同时,高行天已然消失不见。两个杀手因为各自任务的隐秘,选择了回避对方。骆铃在这一瞬间好像忽然察知不到陆无归的存在,她赶紧转头瞅着,重新定位年轻的杀手,露出纳闷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陆无归道:“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骆铃这次倒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四下张望了几眼。两人穿绕了几条街,在一家李氏客栈落了脚。

客房两间,紧挨相邻。

陆无归进入房间,放长匣于木桌,安坐木椅,一手按在匣面,鼻际闻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陷入了沉思。他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日光由亮白逐渐转为淡金,桌椅窗户的影子由短到长,陆无归的姿势未有丝毫变动,好似一个木头人,只是眼里尽是血丝。

屋门传来了敲门声,陆无归也没反应。门外的少女静了片刻,就推门而入。骆铃换了一身墨绿衣衫,娇躯散发着洗浴之后的清新气息,她走到陆无归跟前,递出一只紧握的小拳头。

陆无归的目光像从遥远的过往逐渐拉回,一点点的努力聚焦到骆铃紧握的手上。

骆铃干脆的道:“喏,拿去吧,不和你闹了。”

陆无归看了骆铃一眼,在秀小拳头的下方铺出修长的手掌,温声道:“谢谢。”

“你想到我会提前把它给你吗?不过听到你说出这两个字,还是很令我感到意外的。”言语间,少女松开手掌,一枚仍带着少女体温的钥匙滑落到杀手的手心,骆铃背着手,故作轻松的道:“这样,我们就算是分别了吧。”

陆无归点点头。

骆铃转身欲走,但稍停了一下,道:“我会暂时在这里住下,如果你什么时候走了,跟我打个招呼吧,我是说方便的话。”

陆无归点点头。

骆铃回眸看了一眼夕光中宛似雕塑一般沉寂的杀手,不做留驻,几步出了房间。

少女走后,陆无归双指捏紧这一把钥匙,面色终于肃然。

平朔城的夜幕降临得很晚,但夜色一来,就瞬间席卷大地,最后一线日光转眼消失。黑暗仅仅统治了一刻,星群即大规模出现,轻易涂勒出一条璀璨银河,可以与之匹敌的唯有明月,半面月印在高远暗蓝的天穹,俯视人间,古意苍然。城内的灯火燎原般陆续点明,而街上的人影却稀寥再稀寥,夏夜的风悠扬的吹拂,风声和着山上宫子时之前两个时辰一响的暮鼓道音,咏唱着安眠的夜曲。

骆铃房间的烛火熄灭了。

陆无归房间的灯火则根本没有点亮过,屋内浮着缕缕暗香,杀手枕着暗香的源头,和衣睡在黑暗的床铺上,发出匀长有规律的呼吸。房间位于客栈二楼,当窗户纸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响动,碎了一个窟窿的时候,陆无归的眼睛缓缓睁开,亮如晨曦,他抄起长匣,无声无息的下床,屏住气息,平静的凝视着从窗纸孔眼渗入的烟气。之后,他像一个幽灵漫移到窗边,轻柔的推开窗户,窗外一根不断涌出烟雾的长管啪嗒向下掉落,陆无归则一跃而出,电般追逐着前方遁去的黑影。

街道两边的人家大多漆黑一片,行人更是无几,夜已深。月光里偶尔会闪出两道急速移动的影子。两道疾影保持着始终不变的距离,转过一个又一个巷道,追逐不休。前方的黑影轻功不错,又熟悉环境,但是他施尽手段亦无法甩掉陆无归的追踪。陆无归衔着黑影在幽暗中奔行了一阵子,慢慢的追到一片昏黄的灯影阑珊处。

露天的棚子,散落的两张桌子,乱摆的七把椅子,通红的炭火,一口热气腾腾的铁锅,搅动勺子的老师傅,以及一个低头吃着羊杂的孤身青年。

陆无归看到这一切,放弃了黑影,直奔摊子而来。他占据了另一张桌子,叫道:“老人家,来碗葱花羊杂汤,最好加点面。”

老师傅兜着锅里的汤水,似乎要收摊子了。

那青年闻言,没有抬头,只是咕哝了一句,道:“老姜,他那份儿我请了。”

老师傅应了一声。

陆无归冷冷的向那青年说道:“乱倒胡椒粉的做法不好。”

青年加速划拉了几筷子,捧起碗,饮了一大口热汤,然后轻轻放下碗筷,露出一张含笑的文质脸庞,腼腆又歉然的道:“看来是发生了多余的事情,我为此而道歉。我知道你不喜欢,你也应该知道我也不喜欢的。该做的,不该做的,有时候没法子跟他们说得太细,手边用熟的人刚被调走了,合心的不多。”

陆无归眯眼看着这个书卷气十足的青年,忽道:“萧总堂主,我千里迢迢而来,难道你认为我只是来送东西的吗?你应该有诚意的。”

萧温菊数出二十几枚铜钱,放到桌面,不好意思的道:“当然有诚意,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你。陆兄,你背后的匣子是不是太沉了,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