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万里长城今犹在(第2/14页)

说来不幸,眼前这头畜生也姓崔,他年方十七,乃是崔家唯一的种。他便是自己一手带大、视如己出的侄儿崔轩亮。

「畜生!」猛一见侄子,崔风宪劈头便是这两个字,大怒道:「没事望我怀里乱摸什么?我是你叔叔,可不是你娘!没奶给你喝!」说着说,举手便是一掌,崔轩亮慌忙走避:「叔叔!你……你别老是乱打人,我有正事找你……」「正事?」崔风宪哦了一声,掏了掏耳朵,惊讶道:「怎么?崔公子终于想赴京赶考啦?来来来!咱们赶紧把船折回刘家港去,千万别耽误您中状元啊。」叔叔着意取笑,崔轩亮俊脸更红,低声道:「叔叔,你……你别老折腾我,我……我生来便讨厌读书的,你又不是不知……」崔风宪嘿嘿笑道:「生来便讨厌读书?那你欢喜什么?」崔轩亮腼腆含笑,低头道:「人家喜欢唱山歌、扮家家,陪女孩玩儿。」「天然的畜生!」

崔风宪狠狠揪住侄儿的衣襟,骂道:「操!干!乐!唱山歌、玩亲亲、过家家,你是人是畜?是禽是兽?要不要我把你放生了!」说着提起手来,狠狠朝侄儿后脑勺拍落一记:「说!你以后要不要发愤图强!说!」崔轩亮哎呀叫疼,道:「会!会!我答应叔叔!以后一定努力用功!」崔风宪将人放开了,骂道:「这还像个样子!叔叔上回教你的掌法,你这几日可有加紧勤练?」

崔轩亮微微一惊,忙抱紧了小狮子,颤声道:「最近……最近天气太热,没心情练。」崔风宪怒道:「他妈的,练功还得看心情?那你吃饭看不看心情?」崔轩亮奋力颔首:「当然要看了。心情不好,便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崔风宪骂道:「畜生!那你要是心情好呢?便狗屎也肯大碗吃啦?」崔轩亮俊脸涨红,道:「叔叔,你……你说话别老这般粗。小心我找婶婶告状去。」「畜生!别提那妇道人家!你便是给她惯坏的!」崔风宪大怒欲狂,霎时提起手来,又朝侄儿后脑勺痛打。一时间啪啪作响,十分带劲。

大热天的,崔风宪闲来无事,倒也打出了一身热汗,他心情爽利了,眼看侄儿哭丧着脸,便懒洋洋坐了下来,道:「好啦,你大呼小叫的,到底有什么事找我?」崔轩亮白挨了一顿狠打,颇觉自讨没趣,低声道:「我……我想跟您借点东西。」崔风宪颔首道:「行,你说吧。」在叔叔的注视下,只见侄儿慢慢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随即凝滞不动。崔风宪呆了半晌,猛地勃然大怒:「什么?钱又花光啦?」

不出所料,侄儿又来讨债了。这孩子每回遇上了叔母,总爱望她怀里猛钻,惹其爱怜,可平日撞上了叔叔,除了开口要钱、伸手讨打,从没一件好事。崔轩亮低下头去,细声道:「叔叔,我……我这个月花费好大,您……您再给些吧。」崔风宪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自也不能不赏些银子。只得一手掏钱包,一边破口骂:「混蛋东西,你这几日不都住在船上?这儿一无酒家、二无妓院,你的钱是花哪儿去了?」这话确实问到了要紧处,看海上日子最是无聊,出海以来除了吃饭睡觉,便只能望着大海沈思,纵有金山银山,却能望哪里送?正起疑间,却见崔轩亮尴尬一笑,低头道:「我……我想翻本。」

猛听翻本二字,崔风宪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船上还有个销金窟。他急急转头去看,果见船上角落聚了二十来名水手,人人吆五喝六、激烈拼杀,却是赌了个痛快。崔风宪心中光火,霎时提起嗓门,怒喝道:「小陈!小林!给我滚过来!」两名老汉陪着笑脸来了,看他俩约莫也是六十光景,正是崔风宪当年下西洋的老部属,「小陈」、「小林」。如今物换星移,「小陈」早已变「老陈」,那幅奸诈笑脸却没变个半点,彷佛还更奸滑了。只见他俩干笑搓手:「二爷,有事么?」崔风宪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这船上不能赌博么?你们怎又破戒了?」

那老陈忙道:「二爷有所不知,这赌局是少爷开的。他说船上太过气闷,若不赌个几把,过瘾过瘾,难保不闷出病来。弟兄们听了之后,也感此言有理,便陪着玩了几把……」老林帮腔道:「是啊,少爷赌性之强,非常人所能及,念在他这份才华上,二爷您得栽培栽培他,千万别让他埋没了……」「放屁!」崔风宪震怒欲狂,提起了狮子吼,吓得小狮子也跳了起来。

看侄儿生性浮浪,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全都一窍不通,可种种吃喝玩乐之事,却早在娘胎里学会了,颇有神童天才的名气。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森然道:「行了,他欠你们多少钱?」老陈拿出借条来看,陪笑道:「不多、不多,三百两而已,玩得不大。」

崔风宪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自己一个午觉睡醒,口袋便又莫名其妙少了几百两银子,看这侄儿花钱之速,当真无与伦比,他咬牙切齿,朝口袋里掏掏摸摸,正要交钱出来,忽然间心如刀割,浑身剧痛,便又把手放了回去,淡然道:「先欠个几天。改日再给你们。」两名下属眼巴巴的等着,哪知却拿回这么句废话。那老林迭声叫苦:「二爷,您怎么老是改天啊,到底要改哪天呀?」崔风宪冷冷地道:「等咱们到了烟岛,把货卖了,自然有钱给你。」老陈苦笑道:「二爷,您……您别老是这句话。咱们好几个月没工钱领了,要是这趟买卖做不成,咱们却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让我想想啊。」

崔风宪哈哈一笑,蓦地怒目圆睁,暴吼道:「去你妈的!咱们要是做不成买卖,还想怎么办?当然只有跳海啦!你想咱们还有盘缠回中原么?」说着揪住侄儿的衣襟,厉声道:「不然我把这牲口卖给你!你要出多少钱?」众船夫干笑几声,自知二爷又耍无赖了,一时搔头的搔头,吐痰的吐痰,各作鸟兽散了。

正指天骂地间,忽听身旁传来叹息声,听得一头牲口幽幽地道:「小气鬼。」崔风宪怒目回首,吓得畜生急急转头,掩上了嘴。崔风宪嘿嘿冷笑,森然道:「小子,嫌我小气是么?」崔轩亮颤声道:「没……没有……」他蹑手蹑足,正想悄悄逃走,却给揪住了衣领,听得叔叔森然道:「给我坐下,叔叔有正事跟你说。」崔轩亮不敢违逆,只得苦着一张脸,在甲板上捡了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下。

七月午后,阳光灿烂耀眼,映得大海一片晶亮,只见小狮子无精打采,崔轩亮也是满身热汗,只没住手地抖着胸前衣襟。眼见侄子东瞧西望,一脸的心不在焉,崔风宪不由叹了口气,道:「亮儿,你今年几岁了?」天气实在热,小狮子懒懒趴在甲板上,动弹不得,只余下尾巴左摇右摆,那崔轩亮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抓了抓脖子,烦躁道:「我……我十七岁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你还晓得自己十七岁了?你跟我说说,你这辈子做过什么正经事?」侄儿低头望地,久久无言,想来是有几分愧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