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二章 手心

庞靖轻轻地上下抛掷金块,每隔两三次就拈在眼前打量一番,乐此不疲,不像是在观察上面的线索,倒像是奸商在计算成色。

孟明恕坐在斜对面,目光随着金块同上同下,仿佛遭到催眠,神情呆滞,全忘了对方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两人已经见过几次面,在庞靖心目中,这大概就是由陌生到亲密的过程,因此更加不拘小节,一脚着地,另一脚放在椅子上,身子歪靠椅背,突然抓住金块,扭头笑道:“老孟,你还没告诉我,这金子到底是不是你家的?”

“老孟”这个称呼让孟明恕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急忙回道:“恕罪恕罪,我走神了,呃,看样子这的确是孟家的,可是……”

“可是什么?”

“不瞒大人……”

“哎,干嘛那么客气?眼前又没有外人,你叫我一声‘小庞’、‘庞老弟’都没关系。”

孟明恕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开口叫的却是“庞兄”,这个称呼更通用一些,“不瞒庞兄说,近两年来孟家内忧外患不断,保不齐有个把家贼,所以,这金子是我家的,是不是被抢走的,我不敢肯定。”

对这个敷衍的回答,庞靖并没有恼怒,反而走到孟明恕身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重要线索,我已经派人去查。你要知道,拿到这块金子可不容易,天山宗和护军府都在那虎视眈眈,还好我去得比较快,一把抢到手,他们两家的头儿都不在,没人敢拦我。哈哈。”

“庞兄当机立断,孟某佩服。”

“其实我更佩服你,老孟,你连家底都没了,还是这么不急不躁,不如我这个外人着急,这份镇定,真是令我惭愧啊。”

孟明恕心中一震,明白自己演得有些过头了。蹭地站起身,右拳在左掌上重重砸了一下,“唉,庞兄,你不知道。我哪是不急?实实在在连自杀的心都有,可到了地下又没脸见父祖兄长们的面,如今只是强颜欢笑,哪来的‘镇定’啊?”

庞靖微显惊诧,“孟家被抢,孟兄是受害者,就算不翻天覆地四处寻找。也用不着强颜欢笑吧,怎么着,还怕得罪人吗?”

“这个……我与庞兄一见如故,庞兄又是中原贵人。我就对你直接说了吧。这璧玉城水深得很,奉行的规矩是大鱼吃小鱼,孟氏充其量是条中鱼,敢抢孟家的自然是大鱼。我是有苦道不出,就怕不小心得罪大鱼。被人家一口吞下,连命都保不住。”

“呵呵,好一堆鱼,告诉我,在璧玉城谁才是大鱼?”

“不用我说庞兄也该知道。”

“独步王跟龙王?”

“正是。”

“孟兄怀疑哪一个呢?”

孟明恕预料到早晚有这一天,心里反而踏实,脸上孤注一掷的神情无懈可击,低声说:“独步王。”

“金鹏堡与孟氏多年交情,又是姻亲,孟兄怎么会怀疑独步王?”

“从前金鹏堡是杀手,有些事情不方便公开进行,就交给我们孟家处理,合作还算顺当,双方相安无事,可独步王想要当真正的王,大刀阔斧消减杀手,再用不着事事躲在暗处,自然嫌孟家多余。我父亲……其实一年多以前就死在杀手刀下,金鹏堡还派来一个假冒者掩人耳目。孟家的东西说是一夜被抢,其实我怀疑早就被金鹏堡转移得差不多了,于是杀死假冒者,制造抢劫假象。”

这一番话孟明恕说得抑扬顿挫,有合情合理的猜测,也有深深埋藏的愤慨,连自己都有几分相信了。

庞靖显然是相信了,不住地点头,“有道理,我就说嘛,以孟家和金鹏堡的关系,就算孟兄不开口,独步王也该主动出面替孟家主持公道才对,结果却无声无息,好像没听说抢劫这件事。”

孟明恕唉声叹气,“我也就跟庞兄私下说说,要钱是万万不敢的,能保住性命我就知足了。”

“哈哈。”庞靖笑了两声,右手按在孟明恕肩上,寻思片刻,“你干嘛不找龙王帮忙?他跟独步王是死敌。”

“哪敢?”孟明恕惊慌得像是听到天塌地陷的消息,“我住在北城,就跟住在独步王的手心里一样,一举一动都在金鹏堡的眼里。”

“嗯,我明白你的担忧。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让龙王出面,帮你要回或者抢回孟家的财富,你觉得怎么样?”

“金鹏堡……”

“怕什么,要是龙王当上城主,北城就不在独步王的手心里了。”

“龙王肯定能当城主吗?”

“所以说如果嘛。”

“那……那当然最好不过。”

“可我想龙王也好,某人也罢,身为城主肯定不会平白帮忙,中原可以施加一些压力,孟兄愿意付出点代价吗?”

孟明恕猛然醒悟过来,庞靖说来说去其实是在为他自己提要求,孟明恕咬咬牙,“失而复得,如同天赐,我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的?我愿将一半财产捐给帮忙的人。”

离开督城官府,孟明恕出了一身冷汗,上马飞驰回菩提园,越想越觉得后怕,庞靖心机深沉,从头到尾都在假装糊涂,十有八九知道点什么。

他迫切地想见龙王一面,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提笔给萧凤钗写信,隐讳地暗示自己的意图。

信还没写完,仆人进来通报说吕奇英求见。

孟明恕想了一会才记起吕奇英这个名字,知道他是替龙王做事的商人,不由得又惊又喜,急忙请进书房。

吕奇英今非昔比,当初他是南墙酒馆的掌柜,不要说在菩提园的书房里与孟氏家长见面,连进大门的资格都没有,现在的他拥有璧玉城规模最大的商队,日近斗金。背后有龙王撑腰,孟家却沦落得千疮百孔。

吕奇英站在书房中间,背负双手,左瞧右看,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见到孟明恕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菩提园可不如当初了,得需要好好整顿。”

孟明恕一愣,不明白这怪话是什么意思,“吕掌柜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吕奇英眉头微皱。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叫他“掌柜”了,通常都尊称他为“吕老”,“听说菩提园下面有个大洞,孟家怎么处理的?”

吕奇英如此倨傲,孟明恕又是一愣。“四面堵死,中间凿了几个洞,就等河水化冻,淹掉就完了。呃,你到底有什么事?”

“来买菩提园。”

孟明恕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转了几个弯,顿时大怒。“谁派你来的?就凭你,没资格住进菩提园,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孟明恕当上家长之后第一次发怒,一下子如同洪水破堤。倾泄而出,将几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全抛在脑后。

足足被骂了近一刻钟,吕奇英居然神色不动,反而露出微笑。“行了,外面的仆人听得也该差不多了。孟二公子,咱们说正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