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裴红棂静静地坐在黑夜里。

与小稚失散已经一月有余,除了那日在舵落口船头被余老人掩之在口的一声哭叫,此后她就再也没哭一声。

痛像一只凌厉的爪撕扯在她的胸口里,她的人却是静的。她不要一声哭泣,不要哪怕一滴眼泪来松泄她那一份透彻心底的痛。

——小稚,妈妈对不起你!她猛地仰了一下头,那动作极快,似乎要摇断她的颈骨一般。

——所以只有凝固起这份痛楚来代替那本该对你的慈爱怜惜。

这些日子,裴红棂只要一闭上眼,一只瘦嫩的小手就似要向她心口寻求抚慰地伸来,微屈着,蜷伸着,渴望着,似要从她心底抓出些什么东西。可是——可是总是快到了那近可一握之距,一场江水就凭空汗漫地不期而至。那水突然涨来,淹没了那只手,淹没了那孩子所有的哭叫,她看到那孩子在混浊的水里无助的脸,他的脸上是笑的。可正因为那笑,却反有一种哭也不及的悲意。

这伸出水面的一只手几乎是她这一个多月以来盘桓不去的梦魇。她一次次听到,小稚在那水里低微地呼喊着:妈妈,这水是深的。这江水是深的……

于是每到夜来,她就这么苦苦地坐着,静静地望着他们歇身躲避之处窗外那黑漆漆静悄悄的夜,不发一语。

余老人默然地看着她,这里是南昌城外,一处农舍。

快两个月了,他们一路潜行避祸,隐蔽踪迹,走得极慢,好容易才走到了这里。亏得鲁狂喑于赣鄂两省地界极熟,否则他们无论如何逃不过东密那遍布的眼线与附骨的追击。

余老人看了裴红棂一眼:她是在跟这夜色比较,到底是夜色更深还是她眼底的那一份忧伤更黑更密吗?余老人的心头不由叹了一口气。

裴红棂的脸上却有一块新结的焦痕,那还是那日在胡大姑铁铺里为炭火所烫之后的余劫。余老人盯着那块伤口,轻叹道:“鲁狂喑已依你之言带了五剩儿先潜回他的万柳山庄,要遣人护送五剩儿暗地里先到诸暨——这对那孩子倒是安全些。至于小稚,我和鲁老头儿都已暗里遣人搜救,已动用了我和他几乎所有可以信托的人力,可至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一垂头:“可现在,你是真的要我也赶去跟鲁老头儿会合搜寻小稚吗?我老头子这儿倒没有什么问题,可如果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你真的有把握对付东密?”

裴红棂摇了摇头,对付东密还能讲什么把握不把握?她苦笑了下,低沉沉地想:我没有把握。——但她又怎么能放弃小稚?她现在不能想起这些。裴红棂咬了咬牙,停止了所有关于小稚的念想。一抬眼,只听她定定地说:“我没有,可是可能还有人会有……”

“我哥哥也许就有。”

“您老可能还不知道,我哥哥就是现在南昌城里的裴琚。”

余果老神色一怔,然后目光中才有了一份了然:原来如此!他倒忘了这个小稚之母、肖御使之妻,在未嫁前还是曾历任三朝而尊崇不倒的裴尚书之女。要说当今天下,唯一能免为东密势力所浸、暂得清宁的,只怕也就唯数江西一地了。不为别的,只为江西城中,执掌这一省权柄的原是裴尚书之子裴琚。那个出身清华、幼秉夙慧、早参权谋、位居要津的裴琚。有他在,难怪裴红棂可以那么肯定地说,她现在也许可以——起码两月之内,不再受那东密势力之逼。

但两月之后呢?“两个月后,我就必须要走了。我跟哥哥不是很合得来——其实,是愈铮他跟我哥哥不是很合得来。我是他的妻子,虽然在他亡后,却也不能久避娘家的。因为,他毕竟还有交托给我的未了的大事。”

余果老的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裴琚出身鼎鼐之家,其家世门第,本为当今朝中权要富贵家族中的柱石。裴家号称“一门满床笏,父子三尚书”,裴琚外放执掌江西大权之前,也曾担任当今朝中的工部尚书,而其父裴老尚书曾手掌户部历经三朝,其祖更是以尚书之衔致仕归隐的,所以他所要维护操持的只怕就和肖愈铮大有不同了。至于他那份金紫当身的富贵习气,想来也与一向清简的肖愈铮不会很合得来。

余老人一直没有细问肖愈铮交托给裴红棂的到底是何事,他情知必然干涉到极大的隐秘。这时他却不免要问了。

裴红棂从颈下的衣领中掏出一卷东西,她轻轻地把它放在身边案上,用指那么轻那么柔地拂触着,低声道:“这就是东密想要的,也是愈铮他临死前交托给我的东西。”那是一卷细嫩羊皮,因为贴身久了,沾了汗气,泛出一种陈象牙的黄色来。她轻轻道:“想来它也就是我母子活活分离,永沉噩梦的原因吧。它叫——《肝胆录》。”她抬目一顾,虽值七月,那“肝胆录”三字一经吐口,却似在这七月飞火的天气里猛地升起一抹凛冽。世事一场冰雪——愈铮常说,世事一场冰雪。可这冰枯雪冷的世上,果真还有他说的那一场泼肝沥胆的激烈?

余老人咦声道:“《肝胆录》?”然后他吭了一声:“东密想要的就是这个?”他久经世事,情知此事必关联极大,但那不是他所关心的。只见他顿了下道:“也好,反正时间拖得越久,可能对咱们反而越有利。”

裴红棂疑惑地抬起眼:“为什么?”——照理说时间拖得越久,东密筹划就会越精细,自己也就更无可能面对他们那不死不休的追杀,怎么反而会对自己越有利?她知道,无论鲁狂喑如何地老当益壮,也无论余果老又如何地弥久弥坚,可就凭他两人帮衬自己,就算倾命而为,只怕也是挡不住东密那无休无止的追杀与泼天的权势。

只听余果老道:“你有没有觉得出了潼关以后,虽屡遇追杀,也遭逢了一两拨捣乱的小匪,这一路上还是出奇地平静?好像东密不想明火执仗地闹得天下耸动,他们并没有真正大张旗鼓地阻截,这可不合他们一贯行事的作风。他们本来一向杀一儆百,肆行无忌的。你有没有想出到底什么是他们这么隐忍的真正原因?”

裴红棂微微一笑道:“那还不是靠的您老当年大关刀闯下的声名。”

余老人微微苦笑:“你高估了我了,也低估了东密。他们不会惧我这么一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我想,他们怕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

裴红棂面上神情一怔:另外一人?

余老人用一根竹签通了通他积满了油的旱烟管,又在脚底磕了一下,才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东密既忌肖御使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为什么他活着时却不曾下手,一直要等到他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