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别一江湖说小椴(第2/2页)

他小说的主题,已经由“爱国”与“救亡”这样的后殖民话语里解脱出来,侠客们的修行与游历,是为了超越自我的精神困境。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之前,“守护”成为最好的选择之一,骆寒为一只鸡雏而出剑,对弱小生命的敬爱,袁老大的维稳,易敛守淮南维护国家的格局,萧如这些世家子弟,对世家的荣誉的维护,耿苍怀这些绿林豪客对纯正的绿林血脉的维护,奇异地构成一个椴氏的江湖。守护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而生命力的迸发,又是以“生命之舞”——椴式技击来实现的。这一主题,一直沿续到他的近作《开唐》与《玺》里,李浅墨“没有选择,只有底线”,就是这个意思。常常有人将《杯雪》与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比较,我发现,有意思的一点是:骆寒作为小椴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名侠,颇有原始道家的气味,而《书剑恩仇录》里的陈家洛,也是因“逍遥游”而悟出武功的至道的,之后金庸由庄子到全真七子,到后来的神仙韦小宝,入世越来越近,而小椴的人物,却是好像由魏晋入手,一直在向秦汉商周的苍茫荒凉里走。

小椴小说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新文学以来,小说的观念实际上是植入西方的传统,小说的核心是“冲突”,人物的性格不同,引发的冲突,在不同的场景里,得到了解决,命运之神的面容显现出来,升华出崇高之感。金庸的小说,被称作金氏白话,事实上,就是在传统白话章回的体例之下,引入了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以典型情节,典型的环境,刻写出典型的人物,故事成为他的小说最核心的东西。仔细读过小椴的中短篇作品的读者,会发现小椴不乏“故事天才”,但小椴显然有意在克制编故事的才华,他重新回到中国传统小说“诗言志”的传统,故事的奇变,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所以,如果小椴也愿意得瑟一下的话,他可能会讲:我只是一个写诗的家伙。

与金庸等人对小说的文化、政治、人性的隐喻不一样,小椴谈得最多的是“美感”。这可能与他向“诗言志”的中国式小说的回归有关。读者们常引小椴的一句话是,“请从绝处读侠气”,这个绝处,是离开了“后殖民语境”的江湖,也是离开了中古“朝野与庙堂”的儒道释的文化江湖,是魏晋之前,诸子百家存亡断续的绝处,这股侠气,也是回荡在《周易》《山海经》与《史记》中的“质朴真气”。《杯雪》之中,小椴常引陶潜的诗,他自己,也喜欢渊明,出现在“上古”转向“中古”的节点上的渊明,他的诗,岂非也是这样的一段“请从绝处读侠气”!

德不孤,必有邻。小椴之外,还有沧月、凤歌、步非烟等作者,他们一起,打破了“反清复明”、“攘外安内”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江湖密咒,让侠客们重回海阔天空的中国江湖,他们的重返,有借鉴、有摹仿,也有超越,就像所有的“文艺复兴”一样,它的目的,是要确立起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以自我为主体的“现代性”。我觉得,这也是广义上的,在全媒体的平台上展开的大陆新武侠的题中之义,用不了多久,一个丰富而充满了想像力的“武侠世界”就可以建立起来,成为中国心灵的诸多镜像中的一种,就像日漫与美国的好莱坞所完成的或正在做的工作一样。

十年之前,小椴的《杯雪》,就是这一场“武侠革命”的起点。沧月曾提到,小椴有诗曰:“偶尔兴起,剑挑金庸。”《杯雪》兴起而作,兴尽而返,关武侠底事?金庸乃近代武侠集大者,恐怕只有“剑挑”,才是予老先生真正的致意,而天下能出剑者,舍小椴,又能有几人!

我与椴兄,因《杯雪》结识,至今也有十年。武侠版得到他作品的支持,才能发展至今,我自己的工作、求学与写作,受惠于椴兄,不可计数。重印《杯雪》与《长安古意》这两部椴兄的发硎之作,编者命我作序,愧不敢当。尤其是前面一堆半通不通的论说,不伦不类。读者朋友们大可不必理会此番教条,径直往后,去领略或重温“别是一江湖”的浑沌、清奇、古拙,而又新锐、动感、流丽的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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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剑客,湖北人,又有笔名舒飞廉。职业出版人、主编、作家。曾任《今古传奇发·武侠版》主编,开创大陆新武佚格局,2008年被评为“中国报刊业十大新锐主编”之一。出版有《飞廉的村庄》《绿林记》等个人作品图书单行本。

第一卷 余果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