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你有!”韦若昭激动地望着自己的师父,语气似怨实娇。她发现师父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于是她壮起胆来继续道:

“你有!知道吗?做你徒弟这么久,我感觉每当我要更多一点了解你的时候,你总是把自己包裹起来,好像躲在一个洞里,把我们都推得远远的。你明明知道,我和李秀一在查柳婉儿失踪的事,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其实是去给她上坟,柳婉儿已经死了?”韦若昭越说越急切,所有过去顾忌而不敢提的一切此刻她都已无法抑制,也不愿再抑制,“你知道这两天我有多为你担心?我想了无数次,如果康连城是你杀的,如何能替你遮掩,如果还有别人看见了你,我能怎么说。李秀一说你不会回来了,我嘴上说不可能,可心里又想,如果是你做的,千万别回来,可是我又怕你真的不回来了!”

韦若昭说着说着,眼泪终于淌了下来。

“你还怪我怀疑你杀人,我也不想那是你,可我明明看到了那个影子,穿着和你一样的黑色斗篷。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可那么像你,你让我怎么办?知道吗?我想亲耳听你说,你和柳婉儿的失踪没有关系,和康连城的死也没有关系,可我真的看不清你到底是什么人了!”

“看清一个人真的那么重要吗?”

独孤仲平凝视着韦若昭,耐心地等她这一番疾风骤雨般的爆发结束,方才不疾不徐地问道。

“当然重要!”韦若昭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珠,“我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个好人!”

好人?我到底是不是好人?独孤仲平心底暗暗一叹,他自己已经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如今自己的徒弟又陷在其中,难道这是宿命吗?独孤仲平只得轻声道:“你不是自己已经查到了很多吗?还趁我不在来这里翻检。”

韦若昭却不依不饶,任性地道:“我要你亲口跟我说!”

独孤仲平道:“好吧,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杀康连城。至于柳婉儿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也都可以告诉你。”

韦若昭听言,瞬间破涕为笑。“真的?”

“真的。”独孤仲平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看着韦若昭脸上的阴云散去,那熟悉的笑容和那年龄本该有的天真重新回来,他感到自己的心瞬间就柔软了下去,但另一个声音立刻就提醒他,他又向那情感的深渊近了一步。他此刻是那么无力,与自己探案的能力恰成对照,他比从前更清晰地明白自己为什么探案了,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能拯救自己的更好的方式啊。生亦无趣,情亦苦多,不如探案。

好在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适时地在这刻响起,接着走廊里传来韩襄的声音:“独孤先生,韦姑娘,庾大人请你们下去,我们把那人头要回来了。”

独孤仲平暗自庆幸,是时候把话题转到这个案子上去了。他拍拍韦若昭的肩,轻声道:“我们还是先下去,把这个案子破了吧。”

韦若昭顺从地起身,和独孤仲平一起往外走。她的心结已解,彻底轻松了。她学会了怀疑任何人,但就是对独孤仲平的每一句还是那么相信。师父说他不是杀人凶手就一定不是,那么会是谁呢?她马上又进入了对案情的追索状态。“那我前天晚上看见的,会是谁呢?只有林昌嗣承认他是从后园翻墙走的,可是那背影绝对不是他,我能肯定。”

“你说这人是踩着狗舍出去的?”独孤仲平不禁若有所思,“康连城的头被人砍了。如果他拿着人头,怎么能够……”

“他手里没有东西,我能肯定。但那匆匆忙忙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肯定与这案子有关。”韦若昭小声道。

“这么说这人头就有些蹊跷了,不管怎么说,先去看看这颗。哦,既然你昨天没提看见这个人影,现在也先别提,免得多事。”

韦若昭当即点头。“我明白。”

独孤仲平、韦若昭来到位于酒店地下的冰窖,韦若昭面对扑面而来的冷风不禁打了个寒战。许亮已经在一张临时搭起的台子前忙活着,旁边围着庾瓒、戴尔斯以及李秀一,康连城那具没有了头颅的尸身就摆在一旁。

许亮手中正摆弄着一颗已经腐烂得看不清面目的人头,韦若昭只瞥了一眼便急忙侧过头去,捂住嘴,低声道:“怎么刚过了两天,这人头就已经面目全非了?”

“水泡日晒,没长蛆就不错了。”许亮一边干活一边回答。

李秀一这时哼了一声。“就这样的一颗人头,还花了庾大人一百缗呢!长安的金吾卫真比我们洛阳黑多了。”

庾瓒听了也忍不住咬牙切齿,愤愤然道:“他妈的郭歪嘴趁火打劫!一百缗,都够打一颗金人头的了。”

独孤仲平不禁面露微笑。“庾大人,李兄可是已经替你省了,你仔细想想,他就是要得再多你也得给,你的人头总比金人头还值钱吧?”

庾瓒知道独孤仲平说得在理,这个案子如果不能顺利勘破,事关两国邦交,他也很可能被朝廷当作替罪羊,想到这儿,庾瓒只好重重地叹了口气。

戴尔斯一脸疑惑。“他脸上怎么好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许亮嘿嘿笑了。“怎么不啃?放生池里有什么,就被什么啃过,乌龟王八,鲤鱼青蛙,你们以为它们都是只吃水草的良善之辈?”

庾瓒、韦若昭以及戴尔斯顿时被许亮这话弄得一阵反胃,独孤仲平也摇头叹气,道:“老许,你这一张臭嘴,就不能少说点话?”

“我为什么要少说?你们觉着恶心就可以躲了,我怎么办?他活着的时候到处风流快活,死了还要老子忍着臭,趴在这儿伺候他,老子再不唠叨两句,还不憋死了?”

“好好,你说,你说!”

庾瓒朝戴尔斯等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于是来到一旁。

“副使大人,您看,现在这人头也找到了,案情总算是进了一步……”

戴尔斯却不买庾瓒的账,道:“不,这颗人头已经看不出面目,也许不是正使大人的呢。”

庾瓒急于结案,忙赔笑道:“那不是被放生池里的那些畜生咬的吗?头发胡子总能看出是个胡人嘛!正使大人刚遇害,就有一颗胡人男子的头出现在放生池里,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不是他还能是谁?”

戴尔斯还是不停地摇头。“这样我可不敢就认定是正使大人,你还是先找到这扔人头的嫌犯再说吧。”

“人头有了,嫌犯肯定跑不了,我的意思是先把这人头与那尸首缝了,还正使大人一个全尸啊!”

“不可!”戴尔斯却打定了主意,坚决得很,“真凶抓到前,这些都是证据,谁也不能乱动!”

独孤仲平这时凑近戴尔斯,低声道:“副使大人,其实别说这人头面目不清,就算看得清楚,要确认这人头确是长在那尸首上的,也不能光凭相貌。关键是要看伤口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