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仁者 第二章 行军(第2/6页)

「你不会分辨方位吗?」

那民兵听着感到奇怪,也眯着眼朝天看。

沈小五见那同袍似乎还未明白,也就再解释:「我们一直向正北走呀。」

「那又怎样?」

那民兵还是没理解。

「王大人不是去追赶逆贼的主力,而是要去攻打南昌城呀。」

所有人包括老范,都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小五。

林清离远听了,不禁眉毛耸动。

闪电攻打南昌这策略,王守仁在离开吉安时曾下令要向士卒保密,以防太早被朱宸濠的耳目知悉。虽然如今已走了大半路途,义军行进的意图已不是甚么秘密——宁王主力军那边相信亦已察觉——但沈小五一个小兵卒,能够凭自己观察得知,可见他的头脑。

林清走上前去,从后拍了拍小五的肩头。

沈小五回头看见是林队将,不禁有点惶恐,心想是否自己刚才多口已犯了军纪。

「刘副将给了我命令。」林清向沈小五说:「要我挑一些人去办一件事情,着我留意队里有没有可靠的人选。你是其中一个。」

沈小五听了,眼睛瞪得大大。

「你怕不怕死?」林清微笑向他问。

「不怕的话,现在就把行囊交给同伴,赶上前去找刘副将报到。」

沈小五只眨了两眼考虑,马上就朝林清点头,卸下装满着绳索的行囊,拔足向队列的前头跑去。

生为大明宗室宁王府长男,朱宸濠自呼吸于人世那一刻开始,从来没有孤独过。不管行坐睡卧、吃饭解手以至临幸妃嫔,未有片刻是无侍从陪伴的。

即使现在,只要他打开船舱房间的窗往外张看,那江上无数战船的水兵,江岸上驻扎的万计雄师,每一人都属于他,每一步都随他意志而走。

然而朱宸濠此际,无比孤独。

只因他无法确切知道,应该带着这支军队走往哪一个方向。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他不能完全相信他们的任何一个。

朱宸濠将娄妃与世子,还有一干侍从近卫,全部都赶了出去,所有军师重臣和武将亦一个都不许他们进来,独自关在房里,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喝。

他的脸已透红。他知道自己必定要马上作出决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要喝酒。每喝一杯之前,他都跟自己说会在喝完它之后就打定主意。然后每一杯之后又再有下一杯。酒精并没有给他决断的勇气,只令他向那短暂的舒畅逃避,继续犹疑不前。

从南昌传来的急报说,王守仁军队的意向已经甚为明显:正要进攻宁王的老家南昌。

只要一想到王守仁,朱宸濠就恨得几乎把牙齿咬碎。就这么一个书生,竟敢与我大明朱姓亲王、真命天子作对,阻我王图霸业? ——登上龙座,是我的天命。绝不会因为小小一个赣南巡抚而改变。

——他只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一定是。

朱宸濠再干一杯。但他仍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回师抢救南昌?还是继续往南京进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其中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叱喝:「我要进去!你们即管就把刀斩下来。我这副老朽残躯,是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你们几个卫卒刀下,于我没有甚么分别!我一定要进去!」

然后房间的大门缓缓向外打开。进来的自然是提着拐杖的太师李士实。

扶着李士实一同进入的还有他儿子李君元。随之鱼贯而进的是国师刘养正、两位武当派上将军商承羽和姚莲舟、监军刘吉及兵部尚书王纶。除了仍在外指挥包围安庆城的闵廿四和凌十一以外,宁王府最高级别的军机重臣都已在场。

朱宸濠虽半醉,哪会听不到李士实刚才的说话?他们如此不顾王爷的命令硬闯进来主帅船的御寝室,实属大不敬。

然而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他们每一个已同宁王命运共存亡。甚么君臣之礼,在战场上,都远远比不上活着重要。

李士实等几个重臣,虽为争取宁王宠信勾心斗角,但在这个关头,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宁王无论作何战略决断,都胜过在此拖延不动。

「王爷,不必多虑了。」刘养正一跟宁王见面,急不及待就说:「请从速下令岸上大军拔寨登船,我们全军回师,救助南昌城,向那不识好歹的王阳明迎头痛击!」

「等一下。」商承羽咳嗽了一声,开口止住刘养正的建言。在这仲夏仍穿着毛裘的他,脸色稍比平日苍白,众人若非见识过他的可怕身手,还会以为他是个病君。而事实上商承羽伏击「破门六剑」失败后,颠簸赶回来会合大军,一路少有歇息,在战斗里触动的旧患确还没有完全平复。

他又干咳了几声,清一清喉咙,这才继续说:「如今上策,是根本毋用理会王守仁,只须火速进军南京,一击以定半壁江山!」 「这岂非把背项都卖给敌人了吗?」刘养正皱眉摇头。「回救南昌,才是正策!南昌城留有重兵,王守仁用兵再厉害,十天半月也不能攻下。只要我军及时起动,必然赶及,到时与南昌守军两面夹击,王守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指一指李士实父子说:「太师与李公子也都同意这策略。」

商承羽与姚莲舟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同意要尽快进攻南京。

「我军来回奔波,与王守仁的新锐之师迎头交战,绝非好事。」商承羽以凌厉的眼神扫视刘养正及李士实父子,反驳说。「如刘国师所说,南昌既能守得一时,我军可抢先一步取下南京。到时形势转变,王守仁不得不放弃进攻南昌,调兵过来向我们挑战。我大军以逸待劳,再挟着南京龙蟠虎踞的地利,才真正可将对方置诸死地!」

李士实双手拄着拐杖,摇摇头说:「南昌有两位王子与宜春王留守。你是说要不发一卒,弃之不救吗?」

「战场之上,每个人都已把性命押上。」姚莲舟的神态在众人里最是安然,他双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单背剑」柄上,冷冷地说:「不管是王子还是兵卒,都没有分别。为了胜利,就要随时准备付出。」

商承羽与姚莲舟并肩而立,相视点头。这在从前是不可思议的情景。但是两人都判断,直取南京才是目前应该采用的战略。而且对于这两个怀有异志的武当武者来说,宁王进取攻略更多领地人口,才有利于他们私下扩张实力、达成建立「武当军」的真正目标。回救南昌,那就等于原地踏步了。

商承羽趁势再说:「先前你们不也同意,应该放弃安庆,直攻南京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李君元摇头挥挥手上纸扇,皱着眉头反驳:「而且安庆也不是南昌。两位将军想想,如果我们连老家都保不了,对全军士气有多大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