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傀儡之卷(第4/23页)

虽然茗须品,最忌牛饮,高氏一族本是官宦世家,好茶也喝过不少,可是这等好茶他实在从来不曾尝到过,一杯杯地喝得口滑,喝完了一杯还待再倒,却倒了个空。

辩机见高仲舒一副尴尬相,微笑道:“高施主,这蒙顶石花轻清淡薄,适尊口否?”

高仲舒吃了一惊,道:“蒙顶石花?”

“正是。”

剑南道蒙顶石花,乃是天下第一名茶,向为供品,高仲舒与苏合功闲聊时也说起过,不过他们都未曾尝过,也不知这号称仙茶的名品究竟是什么滋味。此时听辩机说现在所饮便是蒙顶石花,他也不禁有些怔忡,看了看饮空了的杯子,道:“果然不负仙茶之名。”

“前汉吴理真于蒙山植茶七株,这七株茶便为后人称为仙茶。前朝炀帝使人贡蒙顶,因嫌人指爪污茶叶,故以二八处子斋戒一月,以舌采之,号称西子舌,也算是想人所不敢想。饮茶使人不寐,世人以此为憾,方外之人看中的却正是此点,呵呵,高施主今日听贫僧饶舌,想必也不耐烦了。”

辩机说着这些香艳典故,谈吐仍与往常不异。高仲舒与他说笑着,肚里寻思道:“以前听人说大德高僧,点尘不染,这位辩机大师想必已到如是境界。”

正在暗自钦佩,忽然觉得一阵阴寒袭来,高仲舒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突然觉得,外面似乎太静了一些,明崇俨在外面给马敷药,照理也该到了,只是不知为何还不曾进来。他抬起头向外看去,门窗紧掩,什么都看不到,不由站起身,想开门看看。

见他站起身,辩机忽道:“高施主,请再饮一杯吧。”

高仲舒道:“明兄怎么还不进来?我去看看。”

他伸手要去拉门,哪知那扇薄薄的门却如铜铸铁打的一般,竟是纹丝不动。高仲舒大吃一惊,正想用些力,却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扭头一看,是辩机。辩机脸上已没了方才的笑意,一脸凝重,低声道:“善哉善哉,高施主,冤家宜解不宜结,且安坐吃杯茶去。”

高仲舒莫名其妙,道:“什么?大师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高施主,此时门外已被明兄用符咒封住,不到天亮是开不了的。”

高仲舒突然觉得有些发毛,呆呆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师,你是故意陪我说话,要我留在这儿的吧?”

辩机垂下头,也不回答。高仲舒有些急了,叫道:“大师,你是有道高僧,不打诳语,到底是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

辩机抬起头,叹了口气,道:“高施主,方才明兄说,有术士找上了你。这些人一击不中,说不定还会再来,他已代你应劫,还请高施主安坐。”

高仲舒怔住了,道:“明兄代我应劫?他到底是什么人?”

辩机微笑道:“和尚识人无多,但明兄古道热肠,虽非我佛门中人,却大有我佛慈悲之心,高施主请放心。此间已为明兄禁咒加持,绝不会被人发现的。”

他的话音刚落,窗纸上忽然传出一个尖尖的声音:“这海口夸得太早了吧。”

明崇俨骑在马上,慢慢地沿着顺义门街而行。前方又是一个十字路口了,那是光化门街与顺义门街的交叉,也马上就要走出金城坊,抵达义宁坊了。

高氏宅第,是在义宁坊东南,化度寺的隔壁,也就是说马上就要到高宅了,阿白轻声打了个响鼻,似乎也有些兴奋起来。黑暗中,隐隐可以见到化度寺的大门,马虽走得慢,但马上便可以到了。明崇俨心里不禁有些诧异,心道:“十二金楼子难道一击不中,便已放手?”

十二金楼子,这是一本书的名字,也是一个组织。金楼子,本是当年梁元帝所撰书名。后来西魏攻入江陵,元帝绝望之下,尽焚藏书,谓:“文武之道,今日尽矣。”《金楼子》一书也已散佚。长安有一个以秘术杀人取利的组织,不知为何自称“十二金楼子”,极其神秘。明崇俨偶然发现他们的秘术与自己颇有渊源,有望在他们身上解开自己的一个谜团。只是十二金楼子行踪诡秘,难以追查。今日偶遇高仲舒,突然发现高仲舒的马所受之伤正是十二金楼子的独门秘术。这等秘术能让人晕厥半日,却于人身体无伤。高仲舒只是寻常儒士,实在不知十二金楼子是何居心,也不知他们为何要手下留情。但既然难得发现十二金楼子行踪,这机会实不可错过。他让辩机将高仲舒稳在会昌寺,自己骑在马上沿路而行。他虽比高仲舒矮半个头,但坐在马上却看不出来,何况两人穿的都是一般的儒服,黑暗中自然发现不了异样。

可是快到高家了,仍然不曾出现拦路之人。顺义门街虽然算是条窄街,但此时街上空空荡荡,也显得甚是宽大。现在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住户也都睡了,路上没半点光,连月亮也已隐在云后,偶尔才洒下一片淡淡的惨白,明崇俨的马蹄在路上敲出“嘚嘚”轻响,平添了一分凄清。

明崇俨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在云后时隐时现,淡淡的银光照在他脸上,仿佛有一阵阴寒。突然,他的嘴角抽了抽,眼里也闪过一丝惊惧,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真个如此,那自己就想错了,本要救高仲舒,只怕反倒害了他。明崇俨低下头,抚了一把阿白的鬃毛,低声道:“马儿啊马儿,要辛苦你一趟了。”

阿白仿佛听得懂明崇俨的话,自行转过头,四蹄在地上踏了踏,猛地向后跑去。

声音是从贴在窗纸上的一个小纸片上发出来的。

高仲舒也曾去西市玩过,见过眩目戏艺人的演出,有一出便是纸傀儡,是用纸剪成小人,在一片挂起来的白布上移动自如,还会说话唱歌。那时与苏合功大为惊叹,说虽是小术,实是神奇。但高仲舒以神灭无鬼论的眼光来看,一口咬定是有人在白幕后控制,只不过借灯影巧妙布置,让人看不出来而已。当时他们打了个赌,他说定是有人在后面控制,并非纸人真个活了过来,结果他赢了,那艺人其实是用一根细线连在纸傀儡上,再用腹语说话。

眼前这个纸片,多半也是如此。他喝道:“装神弄鬼做什么!”上前一把捏住纸片,只道马上便可拉断上面连着的线,可是那纸片应手即起,手指上只觉一阵微微刺痛,却哪里连着线了。高仲舒吓了一跳,手指一松,那个小纸片登时斜斜飘落,刚一落到地上,立时消失无迹,地上却出现了一片水渍。